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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2:26:42 作者: 村上春樹
    為什麼呢?因為島本已不再出現,因為她再也不會微笑著要雞尾酒。

    家裡的生活也同過去一樣。我和她們一起吃飯,星期天領孩子外出散步、逛動物園。有紀子也對我----至少表面上----一如既往。兩人依然說這說那。大體說來,我和有紀子像是碰巧住在同一屋頂下的老朋友一樣生活著。這裡有不宜訴說的話語,有不能提及的事實。但我們之間沒有冷嘲熱諷的氣氛,只是不相互接觸身體而已。晚問分開就寢,我睡客廳沙發,有紀子睡臥室。這或許是我們家裡惟一有形的變化。

    有時也認為一切最終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我們不外乎在一個接一個熟練地扮演派到自己頭上的角色。所以,縱然有什麼寶貴東西從中失去、恐伯也是可以憑藉技巧而並無大錯地度過一如往日的每一天的。如此想法使得我很不好受。這種空虛的技巧性生活難免傷透了有紀子的心,可是我仍無法對她的問話做出回答。我當然不想同有紀子分手,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已不具有如此表明的資格,畢竟我曾一度想拋棄她和孩子。不能因為島本消失不再回來了,自己就順理成章地重返原來的生活。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也不應那麼簡單。何況島本的幻影猶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幻影是那船鮮明和生動,一閉眼就能歷歷記起島本身體的每一細部。她肌膚的感觸還真真切切地留在我的手心,語音還縈繞在我的耳畔,我不能帶著如此幻影摟抱有紀子。

    我想儘量隻身獨處,而又不曉得應做什麼,於是天天早上都去游泳池。之後去辦公室,獨自眼望天花板,永無休止地沉浸在島本的幻想之中。對這樣的生活我也想在哪裡劃上句號。我是在將同有紀子的生活中途擱置的情況下、在保留對其作出答案的情況下生活在某種空白當中,而這樣的狀態是不能永遠持續下去的,無論怎麼考慮都是不對的。我必須負起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責任,然而實際上又全然無能為力,幻想總在那裡,總是牢牢抓住我不放。若遇上下雨,情況就會更糟。一下雨,一股錯覺便朝我襲來,以為島本即將出現在這裡,她夾帶著雨的氣息輕輕推開門。我可以想像出她浮在臉上的微笑。每當我說錯什麼,她便面帶微笑靜靜地搖頭。於是我的所有話語都頹然無力,恰如窗玻璃上掛的雨珠一般從現實領域緩緩地滴落下去。雨夜總是那麼令人胸悶。它扭曲了現實,讓時間倒流。

    看幻影看累了,我便站在窗前久久打量外面的景致。感覺上就好像自己不時被孤零零地拋棄到沒有生命跡象的乾裂的大地,紛至沓來的幻影從周圍世界將所有色彩盡皆吮盡吸乾。

    目力所及,所有事物和景物都那麼呆板那麼虛無,就好像敷衍了事地建造出來似的,而且無不灰濛濛一片沙塵色。我想起告訴我泉的消息的那個高中同學,他這樣說道:「活法林林總總,死法種種樣樣,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剩下來的惟獨沙漠。」

    接下去的一星期,簡直就像等待我似的接連發生了幾件怪事。星期一早上,我驀然想起那個裝有十萬日元的信封,便開始尋找。倒也不是有什麼特殊目的,只是心有所動。很多年來我一直把它放在辦公桌抽屜里沒動,上數第二個抽屜,上著鎖。搬來這裡時連同其他貴重物品一起放進了這個抽屜,除了有時看看它在不在外,一直未曾觸動。不料抽屜里沒有信封。這是非常不正常的、離奇的。因為記憶中從未把信封移去別處,這點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出於慎重,桌子其他抽屜也全部拉出,翻了個底朗上,然而還是沒找到,哪裡也沒有。

    最後見到那個裝錢的信封是什麼時候呢?我記不起準確日期。雖然不太久遠,但也並非最近。也許一個月前,也許兩個月前,或者三個月前亦末可知,總之是在不甚久遠的過去我曾拿出信封,清楚地確認它仍然存在。

    我全然搞不清怎麼回事,坐在椅子上定睛看了好一會兒抽屜。莫非有人進入房間打開抽屜而只愉走了信封不成?這種事基本上不會發生(因為桌子裡除此之外還有現金和值錢東西),但作為可能性也並非絕對沒有。也可能我記憶中有重大失誤。說不定自己不知不覺之間處理了那個信封,而又將此記憶丟個精光。這種情況也不是完全不會出現。也罷,怎麼都無所謂了,我說服自己,本來就打算遲早要處理掉它,這樣倒也落得省事。

    然而在我接受信封消失的事實、在自己意識中將信封的存在與不在明確置換位置以後,理應伴隨信封存在這一事實而存在的現實感也同樣蕩然無存了。這是類似眩暈的奇妙感覺。

    無論我怎樣說服自己,這種不在感都在我體內迅速膨脹,氣勢洶洶地吞噬我的意識。它將明確存在過的存在感擠癟壓碎,並貪婪地吞噬進去。

    比如,我們需要有足以證明某一事件即是現實的現實。這是因為,我們的記憶和感覺實在過於模糊過於片面,在很多情況下甚至覺得無法識別我們自以為認知的事實在多大程度上屬於原原本本的事實,又在多大程度上屬於「我們認知為事實的事實」。所以,為了將現實作為現實鎖定,我們需要有將其相對化的另一現實----與之鄰接的現實。而這與之鄰接的另一現實又需要有將它乃是現實一事相對化的根據。進而又需要與又鄰接的另一現實來證明它就是現實。這種連鎖在我們的意識中永遠持續不止,在某種意義上不妨可以說我這一存在是通過連鎖的持續、通過維持這些連鎖才得以成立的。可是連鎖將在某處由於某個偶然原因而中斷,這樣一來,我頓時陷入困境。斷面彼側的是真正的現實呢?還是斷面此側的是真正的現實呢?

    當時我所產生的便是此種此類的中斷感。我關上抽屜,力圖忘掉一切。那筆錢一開始便應一棄了之,保存那玩意兒這一行為本身即是錯誤。

    同一星期的星期三下午,我驅車沿外苑東大道行駛時,發現一個背影同島本極其相似的女子。女子身穿藍色棉布長褲和駝色雨衣,腳上是平底鞋,同樣拖著一條腿行走。眼睛看到之時,一瞬間仿佛周圍的所有景物全都凍僵,塊狀空氣樣的東西從胸口直頂喉嚨。是島本!我追到她前面,以便用後視鏡確認她的面目,然而由於行人的遮擋,沒能看清其面部。我踩下車掣,後面的車隨即鳴聲大作。那背影和頭髮的長度無論如何都同島本一模一樣。我想當場立即停車,但視野內的路面停滿了車。向前開了大約兩百米,找出一處勉強可以停一輛車的位置,把車硬開進去,而後跑回發現她的地方。可是她已不見了。我發瘋似的在那裡找來找去。她腿不好,應該走不很遠,我對自己說道。我分開人群,違規橫穿馬路,跑上過街天橋,從高處觀望來往行人的面孔。我身上的襯衫汗水淋漓。但如此時間裡,我猛然意識到剛才目睹的女子不可能是島本,那女子拖曳的腿同島本相反,而且島本的腿已沒了毛病。

    我搖頭一聲長嘆。自己的確莫名其妙。我就像起立時突然頭暈一樣感到身體一陣癱軟。

    我背靠信號燈柱,往自己腳前盯視良久。信號燈由綠變紅,又由紅變綠。人們橫穿路面,等信號燈,又橫穿。這時間裡,我只管背靠信號燈柱調整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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