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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1:57:48 作者: 連城雪
從出事到住院,到跟著親戚辦喪事,然後便換著家的寄人籬下,易佳早就疲憊至極。
還是頭一回這麼奢侈,全身的酸痛好像都在這樣的溫暖中緩解了。
默默的把頭藏在了臂彎里,他有點想哭。
程然對自己又能有什麼所圖呢,他是個好人,以後一定要報答。
易佳在水中發了許久的呆,才想起是應該打個浴液然後出去幫忙。
他吃力的蹲起來,伸著手去夠浴缸旁邊的東西。
沒想到平靜了一天的右手忽然便大肆的顫抖了起來,滿是英文的玻璃瓶很滑,頃刻便落在瓷磚上摔得粉碎,在刺耳的響聲中整個浴室都飄起了淡雅的香氣。
易佳用左手握住顫抖的手腕,慌張的不知道怎麼辦,半掩的玻璃門便被推開。
程然詫異的探頭進來:「怎麼了?」
弄壞的定是很貴的東西,易佳慘白著臉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看清楚發生什麼,程然鬆了口氣走進來,把大塊的碎玻璃都撿進垃圾桶,又拿水把碎屑和浴液都衝進下水道,重新讓地面安全了以後,才安慰蹲坐在浴缸里舉手無措的易佳道:「是我不對,忘了你的傷,你不方便可以叫我,沒關係的。」
他總是這麼慢條斯理,做什麼都不慌不忙。
易佳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一張消瘦的臉仿佛只有眼睛是黑色的,還泛著人在陌生的地方才有的那種怯懦,隨時會暈倒的模樣。
程然重新拿了瓶浴液,倒在手上耐心的幫他洗起來,少年瘦到極限的身體看著很可憐,他想起這個孩子遭受的事情,心中又有些難受,便嘆了口氣。
原本就因為陌生人這樣的幫助而有些忐忑,易佳聽到了嘆息,沉默的抬頭看他。
程然又微笑,精緻的五官在水霧間有些朦朧。
易佳腦子一熱,忽然便把藏在心裡許久的話問出來:「你為什麼肯……肯收養我?」
收養,這個詞顯得很傷自尊,但事實上就是這麼回事。
程然打開淋浴細心地幫他把泡沫洗下去,簡單的說:「不為什麼,就是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本能的覺得我該這麼做,況且你都這麼大了,並不麻煩。」
易佳低下頭,聲音很小:「……你同情我嗎?」
程然沒有再回答。
但這是肯定的,就像你在路邊遇見了只泡在雨里的小狗,真的是恰巧遇見家裡又沒有不方便,領回去是出自於良心理所當然的事情。
輕輕的關了水流,程然拿了件睡衣遞給他:「能自己穿嗎,多練習練習總是好的。」
易佳起身點了點頭,慢騰騰的套上了新買來的睡衣,才又說道:「我……」
程然抬眼露出好奇:「恩?」
易佳深吸了口氣,他想說你能不能不要同情我。
可是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難道說出來程然就不會覺得自己可憐了嗎?
又換了個環境,美好的像是做夢一樣。
整天的客氣和小心讓易佳早就累的沒有力氣了。
他倒在溫暖而柔軟的被子裡,把自己從頭裹到腳,特別希望就這麼睡過去再也不醒來。
不用躲避記憶中血淋淋的慘劇,不用強挺著被拋棄的孤獨。
不用對著一個又一個陌生人卑躬屈膝。
可是,他膽小,他害怕,根本沒有力氣再站起來說出隱瞞的實話,每天都是:好,謝謝,好,謝謝,好,謝謝……
魔咒似的念來念去。
朦朦朧朧的睡著,像是離整個悲慘的世界都遠了,他終於鬆開了總是緊握的左手。
像是回到了熟悉的小房間,鼻息間都是媽媽常用的那種洗衣液的味道。
床頭總是放著熱好的鮮牛奶,他從前總是忘記,任它待到第二天早晨漸漸變涼。
真的很想……再喝一次。
一次就夠了。
心理學家榮格說過,夢是無意識心靈自發的和沒有扭曲的產物,大多數危機都有一個很長的潛伏期,只是意識覺察不到而已,但夢能夠泄露這一秘密。
對於易佳的確如此,他只要閉上眼睛,就會回到自己拼命想要忘卻的那幕。
無止境的重複,他的夢就像是反覆剜肉的利刀。
陽光從車窗透進來,照在父親遞過的蘋果上面,閃閃亮亮。
易佳條件反射的想去接,可是周身莫名的震動起來。
原本美麗的景色變得天旋地轉,車身伴著慘叫一次又一次的翻滾。
他被爸媽抱住,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受到撞擊的頭滲出了濕濕的鮮血。
混亂之後,便是死寂。
這樣的夢已經不知做了多少回,卻永遠那麼真實可怕。
易佳從來沒有因此而慘叫過,只會躺在被子裡呼吸不暢滿臉是汗。
滿是死亡的恐怖漩渦,陷進去就出不來。
程然處理完照片特意來看看這個孩子的時候,便發現了他的不對頭。
沒辦法叫醒,只好在床邊用毛巾慢慢的替他擦拭臉頰。
仿佛還是被這樣的動作打擾了,易佳不知怎麼忽然便擺脫夢魘張開眼睛,頃刻間看到程然尖尖的下巴和那雙安靜的眼眸。
旁邊的檯燈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透出柔和的橘色光芒。
空氣也是緩慢的,溫柔的。
程然見狀微笑:「不怕,我在這陪著你,快睡覺吧。」
易佳漸漸平穩住了呼吸,憔悴的臉還是很蒼白。
他有些膽怯的,慢慢的握住了程然修長寬大的手。
程然愣了下,並沒有拒絕。
易佳便安心的閉上眼睛,在這幾乎是偷來的溫暖之中,漸漸的沉睡了過去。
是那種累到極致忽然能夠休息後的睡眠,周身全是空白的,沒有任何思緒和雜念。
當然,也沒有總是抓住他不放的惡夢。
只剩下身邊那個溫柔而高貴的陌生人,住在完美世界的陌生人。
對什麼都會微笑,就像,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會泛起恐懼,永遠都不會變成像自己這樣的膽小鬼。
第二日早晨醒來的的時候,易佳迷糊了好半天才發覺程然就趴在自己身邊熟睡,沒有換睡衣也沒有蓋被子,白淨的臉在比平日凌亂的短髮下顯得異常安靜。
因為拉著厚厚的窗簾,臥室里還是黑暗而安全。
他看到自己還是握著程然的手,趕忙慌亂的鬆開。
就是這樣的一個微小的動作便讓程然醒了。
他慢慢的張開眼睛,目光落到易佳身上又露出那種溫暖到骨子裡去的表情:「睡得好嗎,我怕你再做噩夢就沒有走。」
易佳靦腆的點了點頭,垂下大而無神的眼睛說:「很久……沒有睡這麼久了。」
發生那種慘劇,這個孩子得到的安慰似乎有些過多了。
程然不想說那些讓他流淚的話,只是簡單的問道:「現在想回學習讀書嗎?」
易佳默然的搖頭。
學習不是自己的專長,英語和數學總是很勉強才能及格,他雖然在藝術考試中成績優異,但被畫家視為生命的手經廢了,真的找不回力氣再去面對從前的任何事情。
會意的笑了笑,程然又道:「那就先幫我看家吧,養好身體再說。」
他隨後便痛快的起了床往浴室走去,還扔下句話:「快點洗洗乾淨,我約的醫生到時間了。」
易佳穿著程然給買的小熊睡衣傻呆呆的坐在被子裡。
看醫生?
都已經這樣了誰還要想去治。
有錢沒錢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是一樣的。
果然,經驗豐富的老大夫給易佳安排了各種檢查,最後定論:他的右手是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操作自如了,雖然經過復健會有一定程度的恢復,但目前儘快適應左手操作才是比較現實的選擇。
雖然明知道如此,聽到這樣無情的宣判還是讓易佳有些絕望。
從醫院大樓出來之後,便沒再說過話。
重慶秋日的太陽也是很溫暖絢爛的,照在路邊平整的糙坪和樹木上,非常得生機盎然。
程然拿著從不離身的單反擺弄了擺弄,忽然說:「小佳,我給你照張相片吧。」
聽說這位大攝影師手下都是一線的明星模特,作品也在歐洲展出過,在文藝圈很是有名。
易佳聞言微露了些緊張,站在顆香樟樹旁硬生生的扯出絲笑來。
程然站在對面輕聲說:「其實我今天只是想知道你的現狀,只有這樣才能去計劃你的明天,小佳,不是一切都結束了,不要露出那種全無希望的表情,其實一切才剛剛開始啊,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連學都沒有的上,可是如今不依舊過著比誰都好的生活嗎?」
易佳死寂的心被他的話激起了絲絲漣漪。
但臉上流淌著的,不是釋然,而是不知所措。
頃刻間的動容,便在相機里成了永恆。
很久之後易佳都不為人知的留著這張照片,裡面的自己瘦弱而悽慘,而身後的陽光卻美得不像樣子。
大概程然有很多話要對自己說,但都已經用更加無言的方式表達了
他一定想告訴自己,只要敢於轉身面對,其實正是春暖花開。
但受過傷的人,最不懂的東西,便是堅強。
原本動盪到了極點的日子就這樣在和陌生男人的相處中漸漸的平靜了。
起初易佳的大姨還會來買些水果來看望,後來也只是偶爾打個電話問候幾句,似乎從前的生活正在抽絲剝繭的消失掉,易佳已經習慣了重慶的空氣,習慣了到小區最近的家樂福買東西,習慣了每天等程然回來做飯或者叫些外賣填飽肚子。
從前接觸過很多的成年人,但只有程然能讓他全身心的放鬆。
他雖然是三十幾歲的年紀,人情世故也純熟了,可對待自己卻總是都只像個鄰家哥哥。
難怪人說搞藝術的永遠年輕。
為了讓易佳鍛鍊手部活動能力,程然給他買了許多外國玩具,很多實在過於複雜,摸來摸去小孩兒竟然迷上了古董魔方,每天都上網看那些高手的比賽和教程,也會給自己計時,但因為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顫抖而成績平平,他還是很樂此不疲。
易佳不喜歡說話和活動,整日坐在那,就和家裡沒有孩子沒什麼兩樣。
程然問他為何喜歡玩這種東西,易佳的答案很簡單:他是看了《幸福來敲門》,被裡面的主人公感動的一塌糊塗。
其實,也是在默默相信著魔方能給生活一次新機會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