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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1:46:09 作者: 印久
韋春齡聰明伶俐,如果不指望她從心底里認同,至少表面上看,她已具備了大家閨秀的風範。
有時,韋春齡想一個人呆著,讓弟弟去陪那木。韋景煊說不清是已經心灰意冷,還是害怕再一次被拒絕,只不肯去,依舊賴在姐姐身邊。若非怕侯英廷疑心,他晚上睡覺也想和韋春齡同床。
姐弟倆自打在桂林分手後,幾年來頭一次重新感到了幼年時代的親密無間。那時他們討厭旁人加諸在他們身上的認知枷鎖,通過扮演對方,偷偷逃脫束縛,享受眾目睽睽下的隱秘自由,因共犯一樁罪行而親密;如今他們不得不回歸自身,套上枷鎖,靠從對方身上追逐和挖掘自己嚮往的影子,來獲取歡樂,然後在迷茫、憂愁和不甘中,因共同的缺失而親密。
政府軍和民兵的鬥爭也陷入了僵局。前陣子勢如破竹的各省獨立運動告一段落,北洋軍也不再耀武揚威。
像暴風雨前的寧靜,人人都在等待第一道閃電,第一聲雷鳴,拉開波瀾壯闊而令人顫慄的帷幕,宣告一種持續了幾千年的制度正式倒塌。
電閃雷鳴遲遲未至,春節倒踏著一貫的步伐,從容而來。
大年初一,侯英廷在總督府擺流水宴。他手下已有五個團,團中凡有等級的軍官均可入府暢飲。
這天從早鬧到晚,總督府下人們忙了個人仰馬翻。軍官們個個乘興而來,如意而歸。
侯英廷請了十幾個戲班子,在府中隨意找地方搭台唱戲。
韋春齡一直聽人說起四川的「變臉」,今日終於親眼得見。
她的傷早已痊癒。她穿了套韋景煊給她準備的大紅裙襖,光彩照人。侯英廷手下軍官大多認得她;不認得的,也聽說過她,初見她,都很是仰慕和讚嘆,卻也有些畏懼和疏遠。但他們開始喝酒划拳後,仰慕和讚嘆不知是否還在,畏懼和疏遠肯定是完全消失了。
韋春齡感覺自己有一個世紀沒和人拼過酒了,戒律一開,便顧不得其它。
她嫌袖子累贅,擼上去又滑下來,乾脆扯斷了一隻袖子,和人划拳。
對方吼她,她吼得更響。
劃輸了,她二話不說,舉杯便灌;劃贏了,別人若是想逃,她按著人脖子,把酒灌進去,又威脅人家,下次再敢這麼丟臉,就把酒直接從他□□里倒進去。她和黃明堂他們以前也不是沒幹過這種事。
侯英廷的軍官們都喜歡瘋了,覺得這位可能的未來都督夫人,簡直是跟他們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親兄弟。越來越多的人圍到韋春齡身邊。
若非突然來了份電報找韋春齡,她的不醉戰績,這天怕是要保不住了。
韋春齡擠出重圍,接過電報看了,然後喜氣洋洋地將電報紙撕碎了扔進池塘中。
她想回去繼續喝,一低頭,看到自己光著的左膀子上,晃蕩著一隻白玉鐲子。她心裡一動,想剛才似乎瞥見侯英廷和孫立兩人往他們住的小院去了,她今日還沒和侯英廷喝過酒,不如去拖他出來一起喝。
她想去就去,展開輕功,輕飄飄地在迴廊碧杆中穿梭來去,很快便到了侯英廷的起居室前。
她心裡想:「好久沒這麼暢快過了,這才是我!」但她仍是在起居室前好好整理了番衣裳,將撕下的衣袖打個結,重新掛在手臂上。
她抬手要敲門,忽聽裡面有人說到「袁世凱」,便放下手,好奇地把耳朵貼上門板。
屋裡孫立的聲音說:「這袁世凱,知不知道他現在還是大清官員,就明目張胆地調用起我們來?」
侯英廷的聲音說:「英軍突然入侵西藏,我們和駐四川的民兵離西藏最近,民兵比清兵更不中用,所以,他只好求助我們。袁世凱這人,縱有百般不是,但於國土之事上,向來寸步不讓,比他的前任們硬氣多了。」
「那我們去是不去?」
「當然去。先御外侮,再平內亂。況且,如我所料不錯,袁世凱遲早會成為國家統領,到時,我們還不是要聽他調遣?」
「那過完年,就得出發了。」
「嗯,今日先讓大伙兒痛快一場,明日,我親自通知他們開去西藏的事。」
「唉,侯大哥,既然快走了,我多嘴問一句,你打算拿韋姑娘怎樣呢?」
韋春齡屏息靜聽。
侯英廷過了半晌,才說:「你也知道,我一直忘不了她,但我怕自己忍不住對她管頭管腳,惹得她厭煩。」
「韋姑娘能幹得很,你不管她,她也會好好的。」
「便是她能幹,我才更擔心,更要管。」
「這我就不懂了。」
「好比我在黑旗軍時,看劉將軍的如夫人率領飛雲隊飛來飛去,出入敵營,心中只是羨慕,但如果飛雲隊其中一人是我所喜愛的,我則要時刻擔心,怕她被敵人傷了,怕她被主將責備,怕她鞋子不舒服腳上起泡,怕她這樣,怕她那樣……」
「我明白了,你不喜歡女孩子太強。姑娘家麼,還是乖乖呆在家裡最好。這點我贊同大哥,要是我女人天天跟我一樣野在外面,我也不高興。不說擔心,她把該我做的事都做了,那我做什麼呢?難道回家去生孩子嗎?哈哈,哈哈……」
侯英廷意識到自己和孫立解釋不清楚。石夜珏已經死了,但曾經的傷害像一道粗長醜陋的疤,留在了心上。他過於喜歡韋春齡了,所以一旦發現這個精力旺盛、不拘小節的女孩可能重新引發出他內心的不安全感和狂暴的控制欲,就本能地推開了她。然而她光芒四射,隨時隨地吸引著他。韋春齡受傷的這段日子,他經受了巨大的考驗,像一隻在風暴中掉落到海里的天秤,費盡力氣,也無法保持平衡。但這些微妙而孱弱的心思,跟孫立這個直來直去的大老粗,是說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