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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1:40:15 作者: 錦素流年
她停下撞擊的動作,雙腿間卻已有鮮紅的血液流出,然而她的臉上是決然的冷漠,她給我的答案只有一個字:好。
那個孩子終究沒有就此離開,醫生說這是個奇蹟,這個孩子應該被深深地愛著,我卻只看到聶曉穎眼角越發冷冽的恨意。
她恨著這個拖累她的孩子,她恨這個孩子使她無法回歸到那個男人身邊,也恨命運,讓她遇到我,毀掉了她畢生的愛情。
可是,我必須裝作不去在意她的冷漠,我們之間不再言語,比陌生人還陌生的相處,彼此都只是為了那個孕育在肚子裡的孩子的出世。
春天來了,我在山前栽下的那片月季開始生長,盛開出美麗的妖嬈,她站在這一大片粉粉丹丹的月季前面,這卻像是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潮,將她擊中。
我在她的臉上尋跡不到絲毫的喜悅,我看著她轉身回屋,看著她拿著一根火把從裡面出來,看著她用雄烈的大火淹沒了她年少時的童話。
她說她深深喜愛這種花。
這被譽為花中皇后的植物,大氣、質樸、清癯,這種太過普遍而在中國浩瀚歷史裡被遺落的花,她代表著北方的精氣和靈魂,曾是華夏先民北方系黃帝部落的圖騰植物。
因為她說她愛它,所以我想盡辦法在南方,為她布置了一片粉紅色的天空。
然而我的心在激烈的叫喧,那又怎樣呢,那又怎樣呢,她的愛無法只屬於你。
所有過往的一切,仿若南柯一夢,在這一刻,盡數崩塌在我的眼前。
整整八個月,或許是知道了母親迫切渴望離開的想法,那個未足月的孩子就那樣出生,帶著母親對父親的恨意,來到了這個世界。
這個孩子就是你,有一雙美麗的丹鳳眼,我抱起你的時間,你突然睜開眼,睜著清亮的眼睛,無知而信任的看著我,咯咯地發出笑聲。
聶曉穎終於開口說,我已經生下這個孩子,你答應我的不要反悔,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現在,你抱著這個孩子馬上離開,我不想看到你們。
我悽厲地問,這八個月來你是不是從沒改變過離開的念頭?
她皺著眉頭,用倉冷的笑回復我,那麼你要我留下來嗎?
我靜默了言語,只是抱緊了懷裡的你,那時候的你,就像是聽懂了母親的無情,嚎啕大哭起來,我卻不再回頭,抱著你轉身離開。
聶曉穎終於把一個驕傲清高的靈魂變成一個萎縮的拳頭。
我不想再去回憶那段腐爛的舊事,我已並不心疼,也並無難過。
那於我只是青春年少的傷痕。
然而我必須承認,我的心受了傷,永生無可癒合,無法遺忘,不願想起。
有人說,人死後是從傷口開始腐爛的,那麼朱祁銘最先腐爛的一定是心臟。
只是現在,小暖,對我而言,那不過是我為自己尋找的藉口和理由,來解釋我們父女之間慘澹的相處。
聶曉穎停留在我的年少輕狂,你卻占據了我人生里大部分時光。
聶曉穎最終還是走了,出院後沒有回青岩門,直接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車,我抱著你站在站台角落,在火車的鳴笛聲里,看著她毫無眷戀的背影。
我沒有告訴過聶曉穎,我並不愛孩子,即使我自己的孩子。
我已經沒有能力去愛。
我是一個落葉無根的人,這意味我的屍骨將無處安放,終生都將無根地游離。即使變成一抹魂,也尋不到歸處。
可是我是一個父親,在八個月的默默呵護下,看著一個新鮮無知的小生命蠻橫地介入我的生活,我的眼淚和痛苦讓我無法面對你。
我依然沒離開青岩門,在這塊蒼涼的土地上,每天看著日起日落,看著襁褓中的你一天天地長大,我沒有多餘的錢財,唯有自己謀生。
最終有一天我踏出了青岩門,靠著滿腹詩書任教於南方偏遠地的一所小學。帶著你,遭人諷議。
那是一段極其艱難的日子,當時我的身體也出了狀況,唯有辭職,租到一處便宜的房子,靠著翻譯得來的微薄收入,養活自己和你。
有一日,你忽然失去了呼吸,我送你去醫院急救,也是這次急救讓我得知了一個可笑的真相,我強迫聶曉穎生下的,不過是她和她愛人的骨肉。
我已經決心要離開,可是望著你單純依賴的眼神,我卻猶豫了,怎麼忍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那陌生的地方,誰來照顧你,誰來替你擦眼淚,誰來保護你成長?
我最終還是選擇抱著你一起走,即便是自己的孩子我都無法喜愛,所以也更加無法喜歡你。
初為人父的慌亂和體力不支的身體,加上幾欲崩潰的情緒,讓我常常無暇看管你,也時常把怨恨放置到襁褓中的你身上。
我帶著巨大的矛盾後悔自己做出的錯誤決定,又帶著巨大的怨怒養活著可憐的你。
你是聶曉穎和她愛的男人的孩子,我如何把絲絲的愛給你呢?
可我也無法完全明晰自己,當初怎麼做出這樣的決定?
人一時衝動,便永生無可挽回。
你漸漸學會在地上爬,咯咯笑著自娛自樂,我要上班,除去房租和飯費,沒有多餘的一枚硬幣,出門前只好用布條把你栓在床頭。
有一次下班回來,尋不到你,四處呼喊,眼淚崩落,才明白自己內心的緊張。
在朱祁銘最為痛苦和悲傷的歲月里,是你用嬰兒的依戀和純淨的微笑支撐了一個憔悴病弱、隨時想著終結自己的父親。
鄰居送你回來,說你在石碓下的隙fèng里睡著,不忍心便撿了回去,低聲責怪我,你這樣爬出去已不是一兩次。
見到你的瞬間,我雙腿發軟,無法發出聲音,你卻忽然掛著眼淚叫了一聲爸爸。
這是你說的第一句話。
即使傷到遍體鱗傷,滿心疤痕,聽到這樣一句,也瞬間融化。
我聽說我曾用靈魂深愛的女人結婚了,她嫁給了她愛的男人,那個男人竟然是軍政界的高官,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一年半前病重過世。
我早已對聶曉穎失望,卻依舊在夜深人靜時感到寂寥的空洞。
我覺得我該把你送回去,那樣你就可以過上富足的生活,也許你的病也可以得到徹底的醫治,可是,當我踏上北上的火車,在火車開動的剎那,我卻跳下了火車。
抱著你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的雙手狠狠地扣緊,終究沒有把你還給他們,連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
報復,亦或是對你的不舍……
你天真可愛的個性和我對你的愧疚感,也漸漸讓我把你當做我的孩子對待。
即使內心陰冷,然而也相依為命。
你那樣快樂並且懂事,用幼軟的小手撫摸我的眉宇間的疲憊,牙牙學語,發不清音節,所有這些都成為我那段地獄生活的清音,我知道我們相依為命。
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愛,因為那時候,我只以為我所有的愛都已隨風而逝。
你幼時發病的頻率並不大,又一次我帶你去北方尋找工作,你卻突然昏厥過去,醒來後我帶你離開,北風灌進我的心裡,我只覺得那裡空洞一片。
這樣流浪的生活得不到固定的工資,我根本沒有錢來支付巨額的醫藥費,你緊緊地跟在我身後,不安地看著我難看的臉色,卻跑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我低頭看著你敬愛的眼神,忽然怨恨命運的不公,即便不奢望榮華富貴,為什麼也不肯給我普通的安定生活?
我在漫長的悲憤里最終學會了與命運共處,平淡冷酷的看著它的走向,它不懷好意的折磨。我決心努力地奮鬥,決心看看朱祁銘的靈魂最終能夠走向何處。
我開始到處求職找工作,一次次的被拒之門外,卻又一次次地敲開緊閉的門,我很需要錢,這是我最終的目的,看著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權貴,我意識到,沒有權力,你永遠也別奢望命運給你一個公正的交代。
我在困苦裡不斷地掙扎,而你卻像北方野地里的花芽,落地生根,抽葉攀爬,漸漸長大。
你好像一個樂天的孩子,總是奔跑,總是微笑,總是小心翼翼的對待我,從走路開始就懂得悉心照顧寡言的我,從無抱怨。
我知道你一直期待我的愛,也漸漸在歲月流逝和相依為命里明白自己內心對你的愛,深沉得發不出聲音。
你是無辜的,你甚至是一個受害者,是我親手用狹隘的雙手把你拉進了這場衝動的報復里。
官場上的明爭暗鬥,爾虞我詐充斥著我的時間,你用透明的笑和快樂的愛包圍我,我最終也在歲月的盡頭漸漸明白,往事早已過去,是我糾結著沒有放下。
我開始學會放下。
朱祁銘並沒有讓我失望,他的靈魂漸漸站起,重新變的明淨。
然而情感上的傷害,卻讓我喪失了表達愛的能力。
我失去家族失去自我,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你身上,卻始終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對待你。
終日心痛著,又終日冷淡著,說著冰冷殘忍的話,流著麻木清涼的淚。
看著你漸漸長大,也看著你的臉龐,你的眼睛酷似聶曉穎,臉龐卻漸漸生長出我的輪廓,我想這大約是上天的意思,他准許我把你當成親生的女兒。
我決心好好地教育你,我決心冷淡殘酷地教育你,希望你學會殘忍、學會決絕,這樣才能不必像我一樣,一生品嘗痛苦。
我以為我做的對,我以為這是我彌補你的方式,卻漸漸發現你笑容里的悲哀,發現你天真背後的絕望,你無法辨識方向,平衡力不好。
我知道的,缺少愛和擁抱的孩子,才會這樣畸形的長大,我漠視你的時間太久了,只顧著撫平自己的憂傷,等我從痛苦裡驚醒想要注視你的時候,你已經自己長大,你已經學會掩飾,你生命的某一部分已被永久的遺留於支離破碎的童年。
這是我造成的,正是我的殘忍造成了你殘缺的性格。
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彌補,不知道該說一些什麼話。
對你,我始終沉默,無法看你,無法擁抱你。
你用一雙渴望愛卻強撐住失望的眼神看著我,你微笑,你用稚嫩的雙肩承擔我的眼淚我的絕望,我竟然把這一切交付於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這是一個父親最終極的殘忍。
我無法對命運發出呼喊。
聶曉穎終究還是找到了你,然而她卻已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她從未去懷疑你為何能和寧兒的HLA那麼匹配,她只知道她恨著這個在怨念中生下的孩子。
她用盡手段利用我來脅迫你為寧兒捐獻骨髓,甚至,還渴望著你身體裡的那一顆腎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