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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1:40:15 作者: 錦素流年
可惜,世事難料,十歲時的那一場變故,我失去了父親和兄弟姐妹,與我相依為命的唯有年邁的母親。
無奈之下,我只能帶著母親南遷,年幼的肩膀扛起的是一個家族的重擔,當我背著母親踏足青岩門的土地時,看著那些熱情真心的臉龐,我決定暫時留下。
那一年我十九歲,我相信朱祁銘不會困於這一方角落,朱祁銘的生命在於遠方,渴望著地平線以外的世界,我跟母親說,終有一日我會把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
我果然離開了,沒有多餘行李,只有手中的一個袋子,裡面裝著母親花了所有的積蓄讓青岩門裡的fèng紉師傅做的幾套體面的衣服。
可是,我卻沒有走出多遠,因為一個叫聶曉穎的女人,將我永生困在了這片大陸,無法挪步。
我想亞當吃了禁果,看清夏娃的第一眼一定不是羞澀,而是愛慕,在那一刻,才真正清楚,世界的美麗可以濃縮於一人身上。
聶曉穎,就是我生命里這樣一個人,當我第一眼看到她,我知道我將哪裡也去不了,除非她願意陪著我一同前往。
我站在青岩門的沙石道路上,看著那個被其他同齡孩子欺負地跌倒在地,摔破膝蓋的聶曉穎,雙腳移不開步子,只是靜靜地凝望著她那雙妖嬈眼角的淚花。
也許每個人的愛情發生得都不一樣。
我也從未想過朱祁銘的生命里會有這樣一場遭遇。
如果可以給我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不願意在南方貧瘠的山路上為那陌生的少女遞上一塊乾淨的手帕,更不願意看清她仰起頭那道看過來的目光。
然而我也永生難忘,她洗得發白的破舊衣衫,她的淚水掛在嘴角,她狹長有張力的雙眼,和她身後瀰漫的那團霧氣。
這個女孩我知道,是住在青岩門裡某一個山坡邊那戶人家的孩子,她的母親過世了,父親又娶了一個女人,還帶來了一個蠻橫的兒子,聽說最近又生下了一個女兒,我在青岩門的這些日子,經常聽人提起這個女孩的苦命。
我終於承認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我無法承受這樣的吸引和這樣的注視,當她的視線越過隨風搖曳的蘆葦看向我,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兒凝望。
她的神情倔強,卻隱藏不了眼裡泄露的脆弱,她的唇角卻掠過一絲笑。
那笑美麗得詭異,卻讓我年輕的心激動而刺痛,她似乎一開始就看懂了我對她的憐憫,困難地從遞上去起來,拒絕我的攙扶,瘸著腳慢慢往回走。
我想,她大概不會明白,這個即將遠行的男人已經無法逃脫,這個青澀倔強的北方男子,第一眼就為她痴迷,並且無法抗拒這樣的一見鍾情。
於餘生而言,這樣的深情卻是一種刻骨的恥辱。
這是對愛情抱有幻想的少年才有的情節,第一眼愛上一個人,並且終生愛著她,不離不棄。
我以為愛情是女人才有的羈絆,然而它卻令我也失去自我,失去自由,那是不可相信的瞬間幻滅。
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是我從少年開始就一直信奉的,我對母親說,我不會愛上一個人,不會娶一個女人束縛住我,我要自由,自由地行走在朱祁銘的世界,自由地闖出一番屬於自己的浩瀚天地。
然而,一個聶曉穎,當這個名字鑲嵌進我的生命時,人生的齒輪開始迅速地逆轉,我掌控不住它的速度,只好順其自然,只是越發忘不掉那雙眼睛。
因為有了牽掛,我沒有走出青岩門的山水,我坐在冬季浩大煙淼的田埂之上,看到聶曉穎站在不遠處,她纖弱的身體被格子衫一樣的茶園包圍。
她忽然回頭望過來,我只覺得忽然被一道張揚無辜的輕靈襲擊,她走向了我,用一雙微微眯起的雙眼和暴戾般的美麗包裹著我,她將那塊洗淨的手帕還給我。
朱祁銘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去愛這個柔弱無依的女人,他相信,沒有男人可以拒絕這樣的眼神。
她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心在叫喧,逃跑吧,朱祁銘,逃跑吧,朱祁銘。
結果我只說出最後三個字。
她的笑容自此縈繞在我的世界,覆蓋了我的雙眼。
聶曉穎從此成為我生命里的天使,也成為我命運里的魔。
我暫時告別了我的理想抱負,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她一個人的身上每天多出無數的傷痕,我想要守護這個脆弱的靈魂,我想要為她構築一個溫暖的港灣。
她說,朱大哥你真是一個奇特的男子,你怎麼會有這許多奇特的想法?
她說,要是朱大哥能一直陪著我就好了,和朱大哥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樂的記憶,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里,謝謝你一直守護我。
她說,我好想在家門口種上一地的月季,就像朱大哥是我生命里每一月每一季的神奇。
然後我漸漸明白,我只是她生命里其中一種神奇。
然後我漸漸發現,我所有奇特的思維最終淪為她冷嘲的藉口。
她說,你不是曾說,你不相信婚姻。
她說,你不是曾說,我也僅是你的一片風景。
她說,你真的愛我嗎,愛我就要成全我的幸福,我從未要求你將一生束縛在我的身上,所以你也不能。
我無法看著她身邊坐著另一個男人,也無法看著另一個男人為她痴迷,她的眼神里是我不曾看到過的深情,然而那些深情,卻又如此清澈。
也曾在醉酒的深夜告白,朱大哥,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愛他。
她向另一個男人露出迷醉微笑,這也許不是她的錯。
這個眼角瀰漫著妖冶混亂美麗與頹廢的女人,為何這麼輕易就擄走我的心,之後卻又如此地輕賤這份感情?
我開始反省,世界上最極致的美,是不是不應該被獨享……
我無法承受,所以我選擇了回到青岩門,這個我陪著她長大的地方,我並不是她的竹馬,她也從未是我的青梅,我只是,她在最困難時抓住的救命稻糙。
她從沒有說過愛我,只是我一廂情願地愛著她,如今她的愛,給了另一個優秀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她決定委以終生的歸宿。
然而我知道,也許我永生也無法尋到我的愛情,在這場愛情獨角戲裡,我輸得一敗塗地,我想她說得對,我若愛她,便該放她自由,不讓她活在痛苦裡。
可是,可恥的朱祁銘,清高孤傲的朱祁銘,無法停止愛。
當我看到她帶著一身疲憊和狼狽回到青岩門,我開始明白,我遇上了逃不開的命運,陷入了明知痛苦卻收不住腳的深淵。
她丟下所有的行李,奔向我,她的雙手緊緊地抱著我,我聽到她的低聲抽泣,她嘴裡喃喃地呼喚著我,一聲又一聲的朱大哥……
我只是靜靜地站著,任由她的淚水浸濕了我的衣服,她卻忽然放開我,揚起那張越發地明艷動人的臉,一雙嫵媚絕美的鳳眼氤氳著霧氣,他問我:
朱大哥,你還願意娶我嗎?你願意嗎?你曾經說過你會照顧我一輩子的。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驟然一陣收縮,像是在疼痛,或者是在喜悅,我已經分辨不出來,我知道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只依賴我的少女,可我還是愛著她。
我沒有問她為什麼沒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每當看到她眼角的淚,我都難以啟齒,我不敢去觸碰她心口上的那道傷疤,即便我知道,她依然愛著那個男人。
我們的婚事毫無懸念地就定下來,她的繼母恨不得將她推出,我的母親已經過世,家裡的事只要我點個頭便是定下的結果。
然而當我將花費了我全部積蓄的聘禮拿到聶家時,我得到的回應卻是她反悔的背影,她推落了一桌的聘禮,她拿著行李轉身便走,我攔住她的去路。
她只是看著我,冷冷地開口,是我當時衝動了,很抱歉,我不能和你結婚,你不要再等我,我不會再回來了。
我愣愣地站在門口,恍然驚覺:為了一場屈辱的愛,我究竟放棄了什麼。
她奪門而逃的那一刻,我輕易就抓住她,我能想像我當時的笑,那麼寵溺那麼殘忍,不顧她的掙扎,丟下一屋的聘禮,將她抓回了我的家。
尖銳的指甲劃破我的臉,我卻更加用力地禁錮她,狠狠地鎖上門,頃刻吻住了她,唇齒間鮮血淋漓,我聽不見她的哭泣,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結束的時候,狼藉的一地凌亂,望著床上目光呆滯的她,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再也回不去,回不去那些幸福的記憶。
她說,告訴我,你有多愛我,你有多愛我。
我說不出話,唯有沉默以對
沉寂黑暗的房屋裡,是她一字一頓的聲音:你有多愛我,我就有多恨你。
這句話終於把我逼到了底線,我又可以到達怎樣的卑微。
得到了她的身體,卻得不到她的人。
我怎麼會不恨這個女人,如果恨也是愛的證明。
聶曉穎不用做什麼,卻已經把朱祁銘的清高和驕傲全部粉碎,只在一秒之間,她說,她知道她愛的男人妻子過世了,她要回去,回到他的身邊。
她轉頭直直地盯著我,殘忍而無情:我永遠不會愛上你,就算死了也不會。
我恨她看透我卑微的心,終於還是逃離了這個還殘留著纏綿氣息的屋子。
我的逃離亦卑微不堪,有很多次我都想轉身回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愛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愛她什麼,我只知道,我愛她,愛得自己低到地平線以下,匍匐在地獄門口。
然而逃離終究還是解救了我,越接近青岩門盡頭厚重的土地,越接近北方疏朗的天空,我的疼痛離我越遠。
我不允許她離開,把她禁錮在我的身邊,直到有一天發現她漸漸膨脹的腰身。
我忘記了她手裡的那把刀是怎麼划過她的手腕的,也忘記我奪下刀時手臂上劃了幾刀,卻永生難忘她那怨恨到極致的雙眼。
朱祁銘,這個名字,從此是聶曉穎夜夜驚醒的噩夢,聶曉穎這個名字確實我夜夜難以入眠的痛苦之源,我們互相折磨,我依然放不開她。
我看著她狠絕得用肚子撞向桌角,她要用行動告訴我,她有多麼厭棄這個孩子,一如她有多麼厭惡這個叫朱祁銘的男人。
他毀了她的一切美好幸福,所以,她也不願意留下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包括肚子裡這個鮮活的生命,這是個不被期待的孩子,那麼就該死去。
我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退無可退,我不得不承認,我無法再挽留這個女人,這樣的生活我也不知道還可以之撐多久,我告訴她:
生下這個孩子,為我生下這個孩子,我放你自由,從此各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