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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1:40:15 作者: 錦素流年
「你的車上沒有計程器,你怎麼知道那些錢沒有多?」
「既然這輛車沒有計程器,那你為什麼還要把它攔下來?」
泰倫斯偏頭打量著蘇暖,而後優雅而風趣地笑笑,灰藍色的眸子裡只有蘇暖一個人的影子:
「看來我真的有自我檢討的嫌疑,第三次,你似乎還是沒有認識我?」
蘇暖轉頭看著這個和她有過兩面之緣的男人,她的確想不起他的名字,即便他上一次特意強調過,她能認得這輛車,因為曾經陸暻泓開過。
陸暻泓。
眼前飄過這個名字,蘇暖低頭看了看一身髒亂的裙子,她憶起今天的約會,她再一次地慡約了,以他的脾氣,定然會不悅,事不過三,她卻促成了第三次發生。
拿出手機卻發現已經沒電,她沒有熟練地背下陸暻泓的號碼,即使借來手機也無濟於事,這一次,終究還是她對不起他。
「在想什麼?」
「沒有什麼,只是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泰倫斯笑了笑,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因為他看出蘇暖並不願意告訴他是什麼重要的事,便轉移話題:
「剛才那樣站出來攔車,難道不害怕嗎?」
「我現在什麼都不怕,就怕爸爸不想再見到我。」
蘇暖笑得有些燦爛,卻有種強顏歡笑的苦澀,泰倫斯瞥了她一眼,身邊的蘇暖就像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便道:
「還有四個小時車程才到F市,你先睡會兒吧,到了我叫你。」
蘇暖應了一聲,她時刻關心著父親,然而,大腦里還不時闖入陸暻泓的模樣,望著窗外的高速公路道口,如果她願意的話,現在下車還來得及。
可是,在陸暻泓和父親間,她終究是選擇了後者,車子駛上高速公路,蘇暖閉上了眼,依靠在座位背上,聽到泰倫斯淡淡的笑聲:
「這麼容易就相信別人嗎?」
蘇暖沒有睜開眼,卻在睡著前回了他一句:
「誰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一點也不驕縱傲慢的語調,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泰倫斯眼角的餘光瞥向蘇暖,她安靜的睡顏映在他的瞳孔上,因為蘇暖那一句破罐子破摔的話而莫名地心疼這個單薄的女孩子。
他想並不止是他會心疼,只要是個男人,看到這樣的生命,都會不由自主地去憐憫,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份子。
到了F市蘇暖便主動醒過來了,車前是一大塊空地,蕭條之景令她酸澀了眼睛,她一轉頭便瞧見車窗外的監獄,碩大的鐵門擋住了裡面的景象。
蘇暖的心難受得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她推開車門跳下去:
「謝謝你,再見。」
她朝著不遠處的鐵門飛快地跑去,涌動的風聲灌入她的耳蝸里,給她一種蕭瑟的壓迫感,然後,她的腳步便頓住了。
在門口站崗的武警攔住了她的去路,當那槍枝往蘇暖跟前一指,她嚇得倒退了一步,後腳跟一扭又差點摔倒,卻被一雙手扶住。
蘇暖好奇地轉頭,便看到泰倫斯笑吟吟地朝她眨眨眼,然後扶正她站穩後,放開她,徑直走去和武警交涉,當他再次走回來時,身後的鐵門也徐徐打開。
「現在可以進去了,記得在門口辦好手續。」
蘇暖有些怔愣,她不知道泰倫斯用了什麼方式讓對方同意開門的,卻是很感激地向泰倫斯鞠了個躬,快速地跑了進去。
她去過拘留所,卻從未來過監獄,就像現在走在空蕩的道路上,趔趄地跟在獄警身後,她卻無法壓抑內心的戰戰兢兢。
原來真的有蘇振坤這個人,然而,她卻是在兩年後才知道,還是由恨不得她去死的母親口裡得知。
監獄的四周都是七米高牆,還有防護網,蘇暖透過防護網時,便看到在裡面操場上打球運動的犯人,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並不見蘇振坤年齡層的犯人。
「犯人現在應該還在製衣廠里勞動,所以我先領你去接見室等吧。」
「好的,謝謝。」
蘇暖在去接見室的路上,便看到幾輛大卡車從外面開進來,然後沿著她所走的道路開到底,在一間占地面積比較大的房子前停下。
獄警察覺到蘇暖緩下腳步,也未催促,還好心地解釋道:
「那裡就是製衣廠了,這些卡車是來運衣服的,等裝好這些貨估計就放工了。」
蘇暖的心跳一頓,她往製衣廠的方向走了幾步,便被獄警阻止,不允許她再走過去,但蘇暖卻忍不住望過去,試圖尋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過會兒就能看到了,沒必要現在這麼急。」
蘇暖飽含歉意地朝耐心的獄警笑了笑,卻沒有立即就走開,一雙眼睛還在那些來回走動在卡車和製衣廠之間的犯人間停留。
她想念著自己的父親,無論是出於親情還是愧疚,既然父親還活著,她就無法做到不聞不問,即使父親的愛總是那樣深沉,她也始終愛著他。
她已經沒有了多於的感情,這個世上,唯一值得她全身心去信任的只有父親,她也只能愛一個人,便是自己的父親。
即便她此刻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那張美麗而英俊的臉龐,她也刻意地去忽視,她將之歸類於內疚,她失約了,所以才會這樣經常性地憶起陸暻泓。
在被獄警拉走的霎那,蘇暖的眼角瞥見卡車邊的一抹身影,她的雙腳像灌了千斤如何也挪不動,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她站在遠處,看到父親在田間辛苦的樣子。
卡車邊,幾個中年男犯人將沉重的紙箱搬上車廂,然後又回到倉庫里抬出別的紙箱,蘇暖的眼淚再一次流下,她伸手一把抹掉,耳邊獄警在說著什麼,她完全聽不見,只是靜靜地看著,不願移開自己的雙眼。
蘇振坤身上穿著獄服,喘著粗氣,將一個紙箱搬上車子後,他慢慢地走回到倉庫邊,蹲坐在地上休息,喝了口門邊擺放著的水瓶。
一月初的天氣明明很冷,他的臉上卻滲出細細的汗水,他用剛挽起的袖子擦了一把,便重新起身去搬箱子,兩年前的一頭黑髮已經半白,蘇暖看不清他的臉。
遠遠望去,蘇暖看出蘇振坤蒼老了不少,每搬起一個箱子,她都會發覺蘇振坤的停頓,他會在原地站一秒,然後才朝卡車走去,腳步很沉重,沉重到每一步都仿若踏在她的心頭上,令她的呼吸困難起來。
「小姐,他們就要放工了,你還是過去等吧,這裡不允許犯人和家屬見面。」
蘇暖輕淡地扯了下嘴角,很勉強的笑容,她快速地擦掉殘留的淚跡,在獄警的嘆息聲里,跟著走去接見室,轉身離開前,目光還是望著遠處勞作的身影。
然後,她的眼淚又湧出來,靜靜的,也是透明的。
她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想要問,想要問蘇振坤,這個她叫做爸爸的男人,為什麼寧願讓她活在自責里,也不願見她一面?
可是,當在接見室真的看到走進來的蘇振坤時,蘇暖哽咽住了所有的話語,她緊緊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嗚咽出聲。
蘇振坤從小便不喜歡懦弱的孩子,所以她從不在他的面前哭,即使嚎啕大哭,也只會得來清冷的一句訓導,那就是她的父親!
蘇振坤的身上還殘留著汗水味,黝黑的臉龐上早已滄桑遍布,當他看到僵硬地站在玻璃窗另一邊的蘇暖時,皺了皺眉頭,卻還是走了過去。
當真的被蘇暖發現這個真相,他也沒有再躲避,而是坦然地面對,走到玻璃前坐下,拿起了擱置在邊上的電話。
蘇暖隔著一層玻璃,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有些無措,卻還是在蘇振坤拿起電話時,也用微顫的手捧起了電話,放在耳邊,聽著父親的呼吸聲。
在蘇振坤剛才皺眉時,她便看到他額頭上清晰可見的皺紋,就像是被無數刀子深深地刻過一樣,身體也消瘦得不成樣子,所以,這一刻,唯有沉默是她最為真實的感情。
「你的手受傷了。」
蘇振坤的聲音很清淡,並不夾雜著任何的感情,仿若是在陳述一份報告中的一句話,蘇暖抬頭,看著蘇振坤甜甜地笑起來,忘記了一切沉痛。
「我沒關係,很快就會好的,爸爸。」
所有的質問都沒有出口,最後只化為尋常不過的對話,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質問蘇振坤,唯有她不可以。
她從小便見證著蘇振坤的苦難和決絕,知道他每一天的艱辛和悲苦的內心,這樣一個男人,被無望的愛折磨得身心疲憊,她又怎麼能要求他給出寵溺的父愛?
即使他一父親的身份清冷地對待自己,她也無法去責怪,不忍去責怪。
可是,蘇暖直到自己並沒有那麼偉大,日復一日地用這些理由麻痹著自己,早已在心裡結繭,不願再去自欺。
她是隱隱怨恨著蘇振坤的,然而這份埋怨遠遠抵不過對父親的敬重和愛意,所以,當她面對蘇振坤時,永遠做不到歇斯底里的質問。
「我知道終有一天你會知道真相,也知道你一定會找來,所以,在這裡的每一天我都在等待,因為我清楚,不見一次你是不會罷休的。」
蘇振坤的聲音幽遠而冷寂,蘇暖握著電話,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然而父親那靜寂的眼神里只有無盡的空洞,再無別的情緒。
沒有見到她的喜悅,也沒有對她當年一意孤行的責備,只有波瀾不動的淡漠和冷靜。
蘇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哭出來,她不認為那會是喜極而泣,牽強地抿起嘴巴笑了一下:
「爸爸,我就是想你,就是想看看你過得怎麼樣。」
「我過的很好,我一輩子都是這樣過的,沒什麼不好的。」
從喉嚨最深處發出的沉寂聲音,蘇暖垂下眼沉默了幾秒,倏爾仰頭盯著蘇振坤,聲音跟父親一樣安靜:
「可是我過得不好,這兩年我一直在想爸爸,我以為爸爸已經……」
「無期徒刑跟死難道有差別嗎?」
蘇振坤坐在對面,看到蘇暖紅潤的眼圈,沒有激動的心情,只是淡淡地說:
「既然已經見到了,現在,你回去吧,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我是您的女兒,為什麼不能再來看望您?」
蘇暖的聲音不禁提高,帶著固執和些許的質問,雖然前一刻她還謹慎地思考著,如何不惹父親生氣,可是,現在她卻無法做到冷靜。
「我沒什麼好說的了,就算你來了,我也不會再見你。」
蘇振坤靜靜地說完,便果斷地掛了電話,站起來轉身便走了出去,接見室的門打開的瞬間,他的獄服在風中輕輕地揚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