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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1:40:15 作者: 錦素流年
    「別忘了我問你的問題!」

    里斯特的提醒從背後傳來,帶著他獨有的桀驁不訓,卻無法羈絆住陸暻泓的腳步。

    電梯打開,陸暻泓走了進去,轉身關上門的剎那,他忽然也暗自問自己,對你來說,蘇暖到底意味著什麼?

    對於你單調孤獨的命運來說,她的出現到底會扮演什麼角色?

    還是,僅僅只是你人生中一段插曲,一段有些獨特的插曲,所以才叫你對她產生了不一樣的情緒?

    他無法確定自己感情,所以,只能匆忙地走開,因為,他的內心正被無盡的荒涼鞭笞著,恢復不到曾經的萬籟俱靜。

    蘇暖瘸著一條腿站在昏暗的道路上,她試圖多往前走幾步,卻發現異常地艱難,如果沒有扶持物的話。

    她笑了笑,沒有因此而自暴自棄,揀了塊乾淨的水泥地坐下,開始動用自己所有的智力拆除那礙事的石膏。

    人的意志是可怕的,只要意志足夠堅定,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她的手指因為去強行掰開石膏而生疼,但她的內心卻一片寧靜。

    她想起剛才在公寓裡那個陌生男人的話,他將一隻簽字筆送到她手裡,眼神倨傲而輕蔑,猶如上帝俯視著可憐的信徒。

    「想簽多少就多少,我不是陸暻泓,所以沒必要在我面前裝矜持清高。」

    那個男人的聲音很清冷,卻又和陸暻泓的清冷不一樣,夾雜了很多的不屑,那是對一個勢利的女人的厭惡。

    他的手指重重地點了點支票,一點也沒有尊重的禮貌:

    「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陸暻泓,我只會告訴他,你有事先走了,沒來得及和他告別。」

    蘇暖望著他修剪整潔的指甲,淡淡地笑了笑,寂靜地望著他,用微笑縈繞住他的手指,而他也不堪被這樣的笑容包裹,煩躁地收回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後。

    明明是一個市儈自私的女人,卻偏偏生出一雙澄澈卻妖嬈的眼睛,想要蠱惑人的心魂,企圖讓他軟下心來。

    「其實你告訴他也沒關係,他應該也不會感到詫異。」

    因為在今天早上,陸暻泓也對她說過,她是一個市儈實際的女人,既然他清楚地認識到這點,那麼自然對她突然離開不覺得奇怪。

    如果真的詫異,也是因為他和她根本沒有關係,她卻收下了一筆錢,但她不會覺得內疚。

    「你很喜歡寧兒,所以想幫她得到陸暻泓的愛對嗎?」

    蘇暖沒想到自己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她其實沒什麼資格去問,她和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是她現在越界了,卻還妄圖得寸進尺。

    男人詫異地盯著蘇暖,良久,才轉開眼,冷冷淡淡地笑,無盡地輕視和嘲諷:

    「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敢這樣稱呼她的名字?」

    這樣的回答正好打斷她的妄想,蘇暖清澈無辜的笑妖冶而來,她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的同時,簽下了一個數字。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對寧兒充滿了好奇,就如寧兒所說的,她對她感覺到莫名的親切,寧兒對她也同樣存在著磁性引力。

    但卻不是親切,而是一種無法言明的感覺,她想要透過寧兒看到更深的東西,卻始終沒有看清,她不認識寧兒,卻仿佛曾在記憶深處相遇過。

    這種相識感卻沒有讓她激動,她卻反而隱隱地戰慄,茫然的浪潮撲面而來,淹沒了她那一丁點的好奇。

    所以當這個男人拿出支票的那一刻,她決定不再去探求自己對寧兒那詭異的情感,寧兒是純正的公主,而她這樣的山寨公主,終究是會被打回原形的。

    「替我把它轉交給陸暻泓,這是我欠他的,謝謝。」

    她禮貌地道謝,然後瘸著腳走出了公寓,她沒有穿那雙美麗的平跟鞋,拿走了自己那雙廉價的帆布鞋。

    海的女兒愛上人類的王子,她請求巫婆將她的魚尾變成一雙修長的腿,巫婆說,你必須為之付出代價,用你那優美的聲音作為交換條件,而且你每走一步,都要忍受刀割般的疼痛。

    海的女兒笑著答應了,因為幸福。

    她從此沉默地愛著一個男人,直到自己化作泡沫的那一刻,依然無法去消減自己的愛。

    蘇暖以前一直覺得,穿著高跟鞋的女人就像是海的女兒,內心愛戀著一個男子,卻必須忍受著每走一步的錐心疼痛。

    但此刻她忽然發現,扭傷腳的女人也不過如此,她扔掉了石膏,套上了那隻帆布鞋,然後熟練地打了個蝴蝶結,從地上站起。

    腳踝處傳來隱約的刺痛,她卻無法去阻止,每一秒她都清晰地感覺到腳踝處筋絡的跳動,像是一顆小小的心臟,牽扯著她胸口的跳動。

    她的雙腳平實地落在水泥地面上,也許真的很痛,但她卻已經可以承受住。

    是因為心理作用嗎?

    一個人的精神往往能克服**的痛苦,但是**永遠擺脫不了精神上的苦楚。

    這個道理從她懂事的那天起就領悟了,那時她以為她不能承受,但事實上,她成功地將理論付諸於了實踐。

    她走出天香華庭的大門,穿過斑馬線,走了很遠的路,有時候卻又繞了回來,然後,再也找不到方向。

    她的方向感天生不好,也許該歸咎於童年時,沒有一個很好的引導者。

    她無法辨別方向,在相似的建築物之間來回穿梭,像只無頭蒼蠅般亂撞,僥倖能找到這場迷宮的出口。

    冰涼的液體滴落在她的臉頰上,蘇暖停下亂行的雙腳,仰望向灰濛濛的天際,她的視野里瀰漫起一片婆娑的雨景。

    栗色的短髮貼在臉上,一簇一簇地,雨水順著往下流,她的雙眼徹底袒露在雨夜中,妖嬈,空靈,流淌著淡淡地絕望。

    空曠的夜色中,她獨自站在雨中,找不到心的出路,她微微地往後退了半步,帶著某種怯懦的驚恐,但同時,她也開始胡思亂想。

    如果這時碰巧陸暻泓開車經過,會不會看到黑夜中的她呢?

    如果他恰巧看到了,會願意再帶她回家嗎?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那樣離開公寓的,還會收留她嗎?

    如果……

    如果她繼續在這裡站下去,她會不會最終也化作一泓水流,沿著馬路,流入下水道,就像海的女兒,最後變成一堆泡沫?

    這些問題在她的大腦里瞬間綻放,蘇暖才恍然發現,自己又走出了不少路,她對腦海中猶如煙花般璀璨的問題,絲毫沒有去深究的興趣。

    所以,她忽略了那個叫做陸暻泓的名字。

    她迷路了,像個小孩子不安地張望著四周,想要尋找安全感。

    雨水侵潤了她的臉,她眯起眼,分不清自己是否已經開始在落淚,她聽到了淅瀝的嗚咽聲,像一首悲傷的曲子。

    雅致的轎車疾速行駛在環形公路上,陸暻泓將眼鏡隨手往副駕駛座上一扔,一手扶著眉頭,用力地踩下了油門。

    他看見車外兩邊的景物在成流動的模糊直線迅速倒退,他瞥眼看到後視鏡里的自己,清冷的俊臉上浮動著無法壓抑的迫切,蒼白而紊亂。

    他去了老城區她住的房子,敲了很久的門,敲出了一走廊的鄰居,卻始終沒發現蘇暖的蹤跡,他知道她還沒回來,於是他上車繼續尋找。

    一輛貨車突然出現在前方,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急急地打了方向盤,車子輪胎摩擦地面發出激烈的聲響,穿刺過人的耳膜。

    轎車緊貼著貨車的後備箱一擦而過,他感覺到自己的後背上一陣清涼,他在暗夜中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靜靜地,混著轎車的警報聲。

    他的世界頓時一片寂寥,他的腦海中縈繞的是里斯特的那句質問,清冷地望著車外夜色下的建築物,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發疼。

    他沒料到里斯特的話會讓他的心緒瞬間凌亂。

    他的臉色似月光般皎潔,卻是冷淡找不到任何表情。

    他對蘇暖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他開始迷惘,是同情,是憐憫,還是……

    他沒有再繼續往下想,他睿智的思維竟然也會猶豫,他是一個冷靜自製的男人,他不需要多餘的感情,那只會成為他的累贅,他的軟肋。

    就像六年前,他名義上的未婚妻瞿懿馨的葬禮,他都可以拿「國事為重」的理由推搪掉,陸暻泓,你還有什麼無情的事做不出來?

    他捫心自問,卻得不到否決那份悸動的答案,她和瞿懿馨是不同的,瞿懿馨於他是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而她……

    他竟找不到說服自己的形容詞,他疲憊地閉合雙眼,仰靠在靠背上,許久的許久,他睜開了眼,他對自己說,她是你侄子臨終前託付你照顧的,你對她特別點是正常的。

    車子在夜色中重新啟動,他跟隨者心的指示,不再四處亂逛,往來時的路開了回去,然後在天香華庭附近的路邊,他看到了照明燈下的石膏。

    陸暻泓走下車,望著那被打碎的石膏,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沉默地佇立著,猶如路邊的樹一樣,只是他沒有強大的樹根。

    雨滴忽然從天而降,他側過頭,便看到一場瓢潑大雨傾然而至,天地間絲絲連連,牽扯不清,雨簾填滿了這空洞的夜幕。

    他越過那堆粉碎的石膏,走過泥濘的糙坪,開始奔跑,再一次地,行為快於意識,他看不清前方的方向,步伐凌亂而疾速。

    蘇暖,蘇暖,蘇暖……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卻仿若已經在心底練習過上千遍,甚至上萬遍。

    他的聲音混淆在雨水聲里。

    尋找一個人的時候,思想是最為單純的,只是想要找到她,找到她就好,只要找到她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穿過無數的路口,卻找不到那單薄的身影,他的思維開始被各種猜想所折磨。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生活充滿著絕望,他聽李岩容說起過,她熱衷於自殺,她手腕的皮膚已經越來越薄,如果再割一次……

    陸暻泓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的處變不驚在面對她的問題時徹底失效,淅瀝的雨水,涼涼地割過皮膚,他忽然被內心洶湧而來的空虛衝擊到,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無法再繼續呼吸,無法再繼續行走下去,停下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混著雨水的空氣,灌入他的咽喉,使他的意識不斷地清醒。

    然後,轉過頭,他看到了蜷縮在路邊樹底下的一團影子,圓圓的栗色腦袋,趴在手臂上,頭髮緊緊貼著頭皮。

    旁邊有一把石椅,可是她卻傻傻地選擇了蹲在那裡淋雨,是在害怕著什麼嗎?

    雨水早已打濕了他的全身,他忘記了撐傘,他也忘記了開車,卻沒忘記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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