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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1:40:15 作者: 錦素流年
他忽然想起電梯裡的一幕,當時他的袖手旁觀,在此刻回憶起來卻帶著一點點的酸澀。
他能想像,能這樣子自嘲卻不感到自卑的人,她一定也遭受過不少的嘲諷,以致於有一天她終於也學會了麻痹自己,坦然去面對那些難堪。
「你不必擔心錢的問題。」
蘇暖開啟房門的手一頓,緩緩地轉過頭,下巴高抬,斜睨著冷冷清清站在那裡的陸暻泓,眼神打量而質疑:
「你真的在同情我?」
陸暻泓緩步從房間的陰影中走出,閒雅卻克制的步伐,落在蘇暖的眼裡,她微微地漾起唇角,心中暗嘆:這個男人,真的是一件昂貴的高檔品。
「你需要休息,明天之前,就留在這裡。」
他的聲調總是那麼平淡,沒有跌宕起伏的變化,但她知道,他在命令她,不是在徵詢她的意見。
蘇暖為自己的這份莫名其妙的感知而奇怪,當她對上他的眼眸時,她忘記了所有的反駁,呆愣地站在了原地。
「啪嗒」的關門聲在耳畔縈繞,蘇暖尋回思緒,她廣闊的視野中,早已沒有了陸暻泓的身影,只有她的呼吸間,還依稀彌留著寒冬白雪的味道。
這是那個男人身上的味道。
環視著安靜的病房,蘇暖沒有轉身離開,而是放下書包,慢悠悠地踱回床邊。
她可以猜到那個男人還沒走,他就站在門口,猶如無數次遇到那樣,他像棵高大的叔站在那裡,幽暗的走廊燈光會在牆上剪輯下一道纖長的側影。
所以,最後的最後,她選擇了在這個充滿消毒藥水的房間內,躺過一個孤寂的夜晚。
她不用因為陸暻泓為她付了醫藥費而內疚,因為住在這裡,她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一個充滿了人性醜陋邪惡的夢魘。
光線不明的包間內,無數隻猥褻的大手紛紛朝她伸來,幾張猙獰的臉孔晃悠在她的眼前,伴隨著的是邪惡的聲音:
「你不是想救你爸爸嗎,這就是最直接的方法。」
「瞧這張臉,長得跟仙女一樣,難怪蘇振坤都不願意讓你多見外人……」
她看見那一張張道貌岸然的臉龐,不斷地逼近她,忽然,一隻粗獷的大手猛然拽住她的衣服,一張血盆大口咬向她的脖子。
她聽見了自己驚恐的尖叫聲,在夢中恣意朝著四面八方蔓延,最終被吞沒在無盡的黑暗中。
蘇暖倏然睜開眼,在黑夜中慌亂地滾落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液浸濕,呼吸脆弱而紊亂。
地板的陰涼讓她的心神慢慢地聚攏,視線在暗夜中尋覓,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依託,她忘記了,爸爸已經不在了,少晨也……
房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然後是輕微的敲門聲,夾雜著護士關切的詢問聲:
「蘇小姐,蘇小姐,你怎麼了?」
蘇暖逐漸恢復了理智,從地上爬起來,沒來得及套上鞋,赤著腳走到門口,伸出手,拉開了門。
護士看到悄無聲息地站在門邊的蘇暖,擔憂地上下掃視著她:
「蘇小姐,我剛才聽見你在叫,出了什麼事了嗎?」
「沒事,只是做了噩夢。」
蘇暖的回答過於平靜,加上她淡淡的神色,無法讓人將她和剛被惡夢驚嚇到的模樣聯繫在一塊,她太過冷靜,冷靜得近乎詭異。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晚安!」
看著護士訕然離去的背影,蘇暖沒有多行注目禮,順手關上門,只是在她轉身的霎那,她看到了皎潔的月光傾灑在玻璃窗上,也看見了玻璃上倒映出的那張臉。
白色窗簾隨著夜風浮動,她望著那熟悉的五官,雙眸中閃過猩紅的暗涌,借著月光,她走進了衛生間,地磚的冰冷刺骨讓她輕輕地發抖。
她對著鏡子慢慢地描摹,在那張素淨的臉上塗抹上一層又一層的粉底,直至掩藏了她最初的模樣。
她望著鏡子裡映射出的自己,蒼白地一翹起嘴角,昏暗的燈光下,她的笑容猙獰而恐怖。
----《新歡外交官》----
陸暻泓來到病房時,便看到猶如一座石雕坐的蘇暖,安靜地坐在黃昏的天光里,她很聽話,沒有違背他的意思偷偷離開醫院,這一點倒是出乎他的預料。
輕微的腳步聲,引起了她的注意,蘇暖轉過頭,渙散的目光遲鈍地落在他身上,然後,慢慢上移,最終投注在他的臉上。
她的五官被濃重的煙燻妝遮蓋,那雙眼睛,卻滲透著酸紅的血絲,她就像是一夜無眠的貓頭鷹,眼圈下布滿淡淡的黑暈,儘管他無法分辨那到底是眼線還是黑眼圈。
他們的視線在空氣中相遇,朦朧的蒸汽在彼此間瀰漫,可是她們依舊看清了對方眼中的情緒--她的空洞和他的寂靜清冷。
「你來了啊,那我應該可以走了吧?」
蘇暖呵呵地笑著,臉上的肌肉因為長時間未運動而變得僵硬,可是她沒在意,陸暻泓也不會在意她是不是在笑,眨眨酸疼的眼睛,然後從床上下來。
她的雙腿有些顫抖,她用剛才的姿勢已經坐了半個晚上還有一整個白天,如果還能無事地保持直立那才是怪事,而她也沒有選擇逞強。
陸暻泓已經聽護士說了昨晚的事,他靜靜地看著蘇暖因為雙腿的酸軟,跌坐回床上,她纖瘦的手指揉著小腿,然後,又重新站了起來,拎起了擱置在一旁的書包。
她整理好了所有的東西,似乎坐在這裡,就是為了在等他的到來,跟他說一聲再見嗎?
「再見,哦,對了,謝謝你付的住院費。」
蘇暖笑了笑,讓人難辨她的道謝是發自內心,還是一種嘲諷的形式,她將書包往肩上一掛,努力平衡著身體的重心,往門口走去。
疾步邁開的雙腿忽然一軟,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沖,一隻手及時抓住了她的纖臂,在她跌倒在地前。
削瘦的肩膀撞上他的胸膛,蘇暖覺得有些疼,鼻翼間聞到的依舊是清冽的雪的氣息,她抬起頭,看不清他的臉。
「我送你回去。」
蘇暖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懷疑地皺起眉頭,忽然想到了一句話: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
她掙脫陸暻泓的手,臉色也變得冷淡起來: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她不覺得這個高貴孤傲的男人會看上自己,但她也不相信,如果她對他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他會這麼討好她。
顧凌城的背棄,教會了她很多東西,其中包括,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相信別人對你的好是單純的。
「記得出去後右拐,把住院費付了。」
陸暻泓淡聲的提醒讓蘇暖的腳步一滯,她有瞬間的懵然,隨即而來的是不敢置信的氣憤,迅速地回身,看著他:
「不是你說你付的嗎?」
「不是你說你付的嗎?」
「我送你回去。」
陸暻泓的答非所問讓蘇暖咬牙切齒,想要穩定自己的情緒,但她果斷發現,似乎只要面對他,她很少能維持她的定力。
「昨天明明是你讓我住在這裡的,現在卻讓我自己來付錢,你把我當猴兒耍嗎?」
陸暻泓看著蘇暖氣得紅紅的臉頰,說話的語速緩慢而淡若:
「我從沒見過猴子會臉紅。」
「你這話什麼意思!」
蘇暖惱火地提高音量,當她意識到這場無煙的戰場,只有她在氣急敗壞時,恨恨地咬著唇,瞪了眼陸暻泓漂亮的俊臉,收拾起自己的情緒,往外走。
當一個人掌握了麻木不仁的最高境界時,任何的叫囂抗議,在他眼裡只會是一場不痛不癢的喜劇表演,而她現在,不想再繼續這場滑稽的演出。
「一共是863。54元。」
醫院繳費窗口前,蘇暖看著從印表機里拖出的帳單,有些難以置信,察覺到工作人員等待的眼神,尷尬地一彎唇角,打開書包取錢包。
蘇暖覺得自己的背後出了一層細汗,她清楚地知道,她錢包里並沒有這麼多錢,用來支付這筆醫藥費。
她遲疑地展開錢包,低頭看著裡面寥寥無幾的紅幣,徘徊了幾秒,剛想抬頭和已經等得不耐煩的工作人員說話,她便看到了陸暻泓。
他就站在不遠處,安靜地,冷眼看著她的窘迫,但在她看來,更像是在等待她的妥協。
他難道就料定了她繳不出醫藥費嗎!
蘇暖不甘地握緊了手裡的錢包,迎上陸暻泓幽雅沉斂的目光,抿著嘴,淡淡地微笑:
「我忽然覺得搭個便車其實也是個不壞的建議。」
陸暻泓臉上沒有過多的神情,他掠過訕然杵在原地的蘇暖,走到窗口前,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一隻黑色的真皮錢包,蘇暖瞟了一眼便看出價值不菲。
真是有錢人……
蘇暖暗暗悱惻,撇了撇嘴角,將自己乾癟的錢包重新塞回書包里,再抬起頭時,正好看到陸暻泓兩根纖長手指夾著白金卡。
明明是一個男人夾香菸的動作,放在他身上,卻格外地優雅,絲毫未現粗俗。
陸暻泓付完錢,淡淡地瞥了眼站在那的蘇暖,便提步往電梯走去,蘇暖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暗示,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一路走過去,只要走廊上有人,都會忍不住朝他們這邊看上一眼,那些眼神克制卻難掩驚艷,蘇暖自然不會認為,他們是在看她。
望著陸暻泓靜雅的背影,蘇暖不禁暗自唏噓:這樣的男人,怎麼就和她扯上關係了?
因為她在那些愛慕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庸俗而頹廢,那是一隻醜小鴨,絕對不是令人歆羨的灰姑娘。
她不該和他站一塊,就像,城堡里的貴族是不會和貧民窟里的難民並排出現在一張華麗高貴的照片裡。
蘇暖自嘲地笑笑,聽到電梯門闔上,讓她想起了在酒店的那一幕,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挪了幾步,儘量和陸暻泓保持距離。
陸暻泓偏過頭,看著她故作自在的神態,不置一詞,只是收回目光,平靜地看著調動的樓層數字。
「為什麼?」
輕柔的女聲打破了電梯裡的沉默,陸暻泓在反光的電梯壁上看到蘇暖迷惑的小臉,沒有轉過頭,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需要一名攝影師。」
無論蘇暖的「為什麼」意指哪個問題,是問那天晚上他為什麼要在電梯裡抱她,還是問他為什麼忽然間對她獻殷勤,陸暻泓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個。
蘇暖的眼睛忽閃了一下,看著陸暻泓平淡無奇的側臉,心口湧起的浪涌只消一秒便退回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