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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老子是這樣的尷尬,兒子也不甚自然。兒子這些年受了他娘的薰陶,看不起雷家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爹。隨著他長大,他漸漸的也發現自己這位爹並沒有娘描述的那樣不堪,放到外面,竟還是一條公認的好漢。可現在再讓他和這位爹親近,他這樣大的一個小伙子,也不好意思、親近不起來了。
於是,雙方相當客氣的交談了一番,全是不得要領,老子沒有攔住兒子戀愛,兒子則是乾脆沒從老子那裡聽出「攔」的意思來。
玉舫絕望了----她明白的告訴兒子,說她自己絕望了。
她把話說到了這般地步,也還是無用。她的小和尚壞,太壞。他分明也知道,他是玉舫此生唯一能愛的男子,但是一點也不受她這二十年感情的捆綁。甚至----玉舫看出來----他對她懷著頗多的厭煩和不滿。
她知道自己是太愛他了,愛得過了火,他小時候對她只是煩,現在長大了,開始對她有些恨了。
玉舫決定讓步,若是兒子有本領把瑪麗娶回家,那自己就讓他娶去。等那瑪麗落到了自己手裡,自己再設法慢慢的整治她。
她沒想到,瑪麗根本不肯和夫家的長輩同住。她要和丈夫另找房子,組織小家庭。玉舫熬了二十多年,熬得連個真正婆婆都沒當上----如果不能由著性子整治媳婦的話,那還算什麼婆婆呢?她白熬了。
她的小和尚真是個有本事的,真把馮家的瑪麗追求到手了。
兩個人訂婚之後,瑪麗依舊公然的到雷家做客,在小和尚的書房裡放留聲機,喝咖啡吃點心,高談闊論,格格的笑,身邊一邊坐著她的小和尚,一邊坐著雷家的老二。兩人捧著她一個,眾星捧月似的,招得老媽子小丫頭都扒了窗戶偷著看他們。瑪麗也主動的去問候過她,說「給伯母請安」,說得走腔變調,中國話都講不好。她沉著臉,西太后似的登了場,不給瑪麗好臉色,結果瑪麗從那以後,就再也不來「給伯母請安」了。
這一對小夫妻也當真建立了個小家庭。玉舫真想殺到他們那個小家庭里去,把那小家庭砸個粉碎。可她不敢,她知道自己若是真那麼幹了,兒子一定饒不了她。兒子,年輕俊美的兒子,小白臉往下一沉,看著是相當的有威嚴。實際上他也狠,玉舫聽人說過,說雷家大少爺在外頭打架,打出過人命來。
玉舫不甘心,把心腹僕人派去了兒子的小家庭中,充當眼線。僕人回來告訴她,說少爺和少奶奶恩愛得沒了王法,倆人在客廳里摟著親嘴,少爺還給少奶奶洗腳。小兩口子也吵架,少奶奶打少爺,就那麼往臉上打,打就打了,少爺不記仇,回過頭來還是和少奶奶好得蜜裡調油。
玉舫氣得哭了一場又一場,恨瑪麗恨得眼中出血。她殺奔去了那小家庭,正趕上瑪麗花枝招展的出門去,見她來了,瑪麗只淡淡的說了一聲「哈嘍」,然後便坐上了汽車,一溜煙的走了,上天津跳舞去了。
玉舫熱心的要給兒子納妾,挑唆兒子和瑪麗吵架,說瑪麗天天光著腿腳露著胳膊,一身的肉都在外頭晾著凍著,將來必定身體受寒、生不出兒子。瘋了一樣的,她挑撥離間,甚至在家中暗暗的扎了小人做法,要咒死瑪麗。
然而瑪麗一直沒死,她的小和尚也漸漸的不肯來見她了。小兩口倒是總吵架,可那麼吵也沒耽誤他們繼續在客廳里摟著親嘴。
玉舫病了,自己不肯治,只靠著鴉片煙麻痹身體和精神,過一天,算一天。
她沒有活過四十五歲。
番外三 有閒餘生
春寒料峭的時候,張嘉田來到了雷府。
雷一鳴一直是住在書房裡,因為都說他那個病有傳染性,身強力壯的白雪峰可以不怕,可妞兒那樣的小孩子,就不能不多加小心。經過了近一年的休養,張嘉田昨天見了白雪峰,就聽白雪峰說雷一鳴又去醫院做了一番檢查,檢查的結果很好,肺上的空洞正在癒合,傳染性也沒了,但是也不能因此放鬆了警惕,因為隨時可能復發,總得豐衣足食的養著才行。
白雪峰把雷一鳴照顧得很好,書房這兩層樓的暖氣管子全燒得滾熱,以至於張嘉田進門之後,來不及去見雷一鳴,先把身上的大衣脫了。白雪峰在一旁陪著他,小聲笑道:「這些天就一直想要見您,昨天聽說我在街上遇見您了,更急得了不得,正巧當時還犯了點糊塗,硬逼著我去把您找過來,我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住了。今天早上倒是還好,挺清醒的,沒再難為我。」
張嘉田聽了這話,沒搭茬,只抽著鼻子吸了吸氣,然後問道:「還在吃藥?」
「唉,這就說不準要吃到哪一天了。您是不是覺得這樓里有藥味,熏得慌?」
張嘉田一搖頭:「藥味倒沒什麼。」然後他抬手向上一指:「他在樓上?」
白雪峰笑道:「是,在樓上坐著呢。這幾天他可能是心裡不痛快,沒精神,連著兩天沒下樓了。」說到這裡,他笑得帶了幾分巴結相:「要不怎
麼說,您來得正好呢?」
張嘉田不置可否的,也笑了一下。本來是不想來的,可是身不由己,糊裡糊塗的就又進了他雷家的大門。他沒有恨他到死的證據,可也知道他絕不清白無辜。事到如今了,他還死而不僵,還有本領牽著他扯著他。
邁步上了二樓,二樓只保留了一間書房,其餘房間都換了家具。他進了走廊盡頭一間向陽的大屋子,進門就見一張大銅床,床上堆著毯子枕頭,床旁的沙發椅上坐著個人,正是雷一鳴。
雷一鳴的頭臉都收拾得很潔淨,身上裹著一件藍緞子面薄綿睡袍,睡袍裡面是雪白的綢緞睡衣,睡袍翻著大領子,睡衣翻著小領子,兩層領子倒是疊得整齊。聞聲回過頭來,他看見了張嘉田,臉上卻是並沒有喜色,反倒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怔怔的對著他只是看。
張嘉田向內走了幾步,發現他一側顴骨上紅了一抹子,便隨口問身旁的白雪峰:「他那臉是怎麼了?」
白雪峰答道:「昨天走路沒走穩當,臉在牆上撞了一下。」
張嘉田沒再說什麼,心裡有點怨白雪峰,認定白雪峰是偷了懶,沒有照顧好雷一鳴。不過他也沒有打抱不平的願望和資格,雷一鳴就是一頭在牆上撞死了,又與他何干?
真撞死了,興許更好。
可是身不由己的走到了雷一鳴面前,他還是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他臉上那傷:「疼不疼?」
雷一鳴晃頭一躲,同時抬眼望向了他,依然是不說話。張嘉田見他竟像是有點不服不忿,便故意的又伸了手,結果雷一鳴這回一把將他的手打了開。
張嘉田有些驚訝:「怎麼著?我頂著大風過來看你,你還不樂意了?」
白雪峰走上前來,陪笑說道:「可能是剛睡醒,還糊塗著----」
這話沒說完,因為雷一鳴回頭瞪了他一眼,開了口:「我糊塗什麼?我腦子清醒得很!」
白雪峰立刻閉了嘴,而雷一鳴又轉向了張嘉田:「你幹什麼去了?」
張嘉田這才明白過來:「嫌我總不來,生氣了?」
「你不是說你過完年就來?」
「這不是剛過完年?」
「這都過完二月二了。」
張嘉田越發的驚訝:「你還記著日子?」
雷一鳴抬手一拍椅子扶手:「我怎麼不知道日子?你們都當我是傻子了?昨天就是二月二。」
張嘉田看他像是要發急,連忙敗下陣來:「是是是,我來得晚了,不過這裡頭是有緣故的,不是我不想來,是我來不成。不信你問老白,我昨天剛回北平。」
然後他坐下來,把那話半真半假的摻雜著說了,哄得雷一鳴轉怒為喜。白雪峰退出去了,雷一鳴見房門已經關嚴,便伸手一扯張嘉田的袖子,壓低聲音說道:「這家裡的人,都看著我,不許我出門。」
張嘉田任他扯著,感覺他這語氣像是在向自己告狀。抬頭注視著他的面孔,張嘉田發現
他經過了這一年的休養,竟然變得年輕了些許,頭髮儘管是呈了灰色,兩隻眼睛卻是黑白分明,眉宇間也沒了滄桑的倦色。眼巴巴的看著張嘉田,他顯然認為張嘉田是個可依靠的人。
張嘉田思索了一下,然後說道:「我這回也得留在北平住上幾天,要不然,我接你到我家裡玩玩?」
雷一鳴看著他笑了,那笑容像是一滴水墜入深潭,起初只是小小的一點笑意,慢慢的蕩漾開來,蕩漾了他滿臉滿眼。
「行?」他一邊笑,一邊又有些不甚確定,猶猶疑疑的問張嘉田。
張嘉田說完那話之後,其實有點後悔,因為他對雷一鳴實在是沒有任何責任,而且雷一鳴在家養病,也並不算是受了什麼痛苦。可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他只能一點頭:「行。」
雷一鳴到了張宅去。
張宅也熱,蕭二小姐作為這家的女主人,低眉順眼的出來招待客人,雷一鳴見了她,像是挺驚訝,一眼不眨的盯著她看。蕭二小姐本就不是個善交際的人,平素都是勉為其難的出面見人,說幾句早預備好的場面話----一味的躲著不露面,張嘉田又要挑她的理,說她「爛泥扶不上牆」,嫌她不如旁人的太太那樣活潑伶俐,不能給他長臉。
蕭二小姐本就是不笑強笑,如今被雷一鳴這樣緊盯著,越發的坐不住,搭訕著起身出了去。張嘉田一直旁觀,不知怎的,心裡並不惱。走
過去站到了雷一鳴面前,他一邊為他解開大衣紐扣,一邊問道:「看什麼?好看?」
雷一鳴望著門口,沒說話,像是看呆了。
張家的丫頭進房倒茶送點心,丫頭梳著烏黑的大辮子,粉白的一張臉,是個細皮嫩肉的好丫頭。雷一鳴在沙發上坐下了,改看丫頭,又是看得聚精會神、眼都不眨。張嘉田抓過他一隻手,把他手上的皮手套揪了下來:「還看?」
雷一鳴盯著丫頭向外走的背影,依然是不理他。
張嘉田又是狐疑,又是暗笑。如此過了片刻,天也晚了,他便一面安排晚飯,一面派汽車去八大胡同里接了幾個會唱曲的姑娘來。白雪峰是跟著雷一鳴同來的,先前一直是在外頭廂房裡坐著,這時候才走了過來,小聲囑咐張嘉田道:「菸酒兩樣,都不能給他,要也不能給。飯菜倒是沒什麼限制,只是別讓他吃太冷的太油的,也就是了。」說到這裡,他用雙手比劃了個飯碗的形狀:「給他吃這麼多也就夠了,您盯著他點兒,他有時候吃飯不知饑飽,要是沒人管他,他能一直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