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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哎!」他呼喚太太:「這幾天我有時間,帶你去北戴河玩玩?」
他那太太----體格還沒有一隻雞崽子強壯----這時聽了這話,立刻戰戰兢兢的露了笑容:「那自然是好。」
第二百三十二章 嘉田
張嘉田平時玩歸玩,可也難得有閒到北戴河長住,這回他提前看好了日子,算著自己這一趟去,正好能在那裡過完端午節,便提前做了萬全的準備,將家裡的僕人廚子也帶了上,打算過去痛玩一場,對外只說是給太太賠禮,也往她臉上添些光彩。他想若是自己這樣善待她,她還要長吁短嘆的裝林黛玉,那就是她給臉不要臉,兩口子將來再打起來,也怪不得自己了。
如此到了北戴河,他在海濱附近的一間別墅內住下了,蕭二小姐在娘家雖然不是什麼寵兒,可畢竟是個姑娘家,從小到大,縱是犯了錯,也至多只是聽幾句重話,哪裡挨過拳腳?這回她嫁了夫君,終於開了眼界,沒見過的見過了,沒挨過的也挨過了,因怕再被丈夫打成烏眼雞,所以她老老實實,再不敢多說一句錯話,乖得簡直有些發呆。到了海濱的第二天,張嘉田帶著她到海灘上玩,她不好意思穿那露胳膊露腿的游泳衣,只換了件單薄些的旗袍,也不肯赤了腳在沙灘上走,一定要穿一雙軟底鞋,結果剛邁出幾步,就裝了滿鞋的沙子,再走不得。
張嘉田穿著短褲光著膀子,瞪著她發狠:「你這個娘們兒,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在家不搭理你,你天天對我哭喪著臉,好容易抽空兒帶你來玩了,你又扭扭捏捏的給我搗亂。我問你,你到底是想怎麼著?」
他比蕭二小姐高
了一個半頭,一身的腱子肉在太陽底下直反光,體重也約等於兩個蕭二小姐。蕭二小姐聽了他的質問,又見了他這樣威猛的體魄,真是嚇得魂飛魄散,直瞪瞪的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一張嘴張張合合,她硬從喉嚨里擠出了回答:「太陽光太強烈了,曬得我頭痛……我想回房去……」
張嘉田一揮手:「滾吧!」
蕭二小姐含著眼淚,落荒而逃。而張嘉田一邊大踏步的往前走,一邊對著身後的副官說道:「你回北平再接幾個娘們兒過來,難得過來住幾天,我得熱熱鬧鬧的玩上一場。」
副官陪笑說道:「可是,太太還在呢。」
「她別給我掃興就謝天謝地了!」
「是是是,那接哪幾位姑娘呢?」
張嘉田回頭看他:「就接你娘吧!」
副官立刻笑著一鞠躬:「軍座您又開玩笑。成,卑職下午就走,興許明天晚上就帶人回來了,決不讓軍座久等。」
張嘉田轉向前方,雙手叉腰做了個深呼吸----此地是在七八月份最為繁華熱鬧,如今這個時候,天氣雖然也已經夠熱,但是海灘上面並沒有許多的人。他將胳膊腿活動開了,然後一頭扎進了海里,隨波逐流的亂遊了一氣。
他玩歸玩,但是並不得意忘形,絕不往深海里去。游著游著,他遇到了一處小小的岬角。岬角皆是高低起伏的亂石,海潮在那石上捲來捲去,也有一點驚濤拍岸的氣勢。他順勢出
水上了岸,踩著那岬角上的大石頭往前走----懶怠繞路,因為用不著走出多遠,便又是平坦的沙灘了。
然而走到一半,他在一塊高高的大石頭上停了住,因為看見了前方的雷一鳴。
雷一鳴距離他還很遙遠,坐在大遮陽傘下的白椅子上,身上裹著浴衣,鼻樑上又架了墨鏡,那浴衣嶄新柔軟,又長,看著毛烘烘的,很嚴密的一直把他包裹到了腳踝,他陷在白椅子裡,頭臉躲在遮陽傘下的陰影中,眼睛也是被墨晶鏡片遮擋著,看著幾乎是「森嚴壁壘」,然而張嘉田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
前方這片海灘堪稱空曠,他那樣孤零零的一個人坐著,面朝著大海,一動也不動。張嘉田不知道他怎麼會從天而降落到自己眼前,下意識的扭頭就要走,然而偏在此刻,雷一鳴扭過頭來,面朝了他的方向。
然後,雷一鳴凝視著他,又不動了。
他想走,可這個時候若是走上那回頭路,一路坎坎坷坷,背影必定顯得狼狽。他不肯在雷一鳴面前露出狼狽相,況且他們兩個之中,若是要選出一個無顏見人的,那也應該是雷一鳴,不會是他。
於是他把心一橫,迎著他繼續向前走。走過了那一片亂石地,他向下跳上了沙灘。雷一鳴依舊是扭頭朝著他,他這樣虎視眈眈的越走越近,雷一鳴卻只是紋絲不動。
走到最後停了腳步,張嘉田這回可是把他徹底看清楚了
,發現他明顯是胖了些許,面頰飽滿起來,皮膚也繃得有了光澤。赤腳踩在細沙里,他光著雙腿打著赤膊,偏又裹了那樣一件毛烘烘的浴袍,看著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怕冷,還是怕熱。微微的仰起臉,他依然面對著張嘉田的方向,一動不動。
張嘉田瞪著他,和他對峙了片刻,片刻之後,終於忍無可忍的敗下陣來,上前幾步一伸手,他摘下了他的墨鏡:「看夠了沒有?」
沒了墨鏡的遮擋,雷一鳴露出了一雙木然的大眼睛,黑眼珠子緊盯著張嘉田,他又像是驚訝好奇,又像是看得出了神。
張嘉田正要繼續質問他,然而這時有人搬著一隻小圓桌,踉踉蹌蹌的走了過來,走到近前對著他微笑一彎腰:「張軍長,您好啊。」
張嘉田看過去,發現這人是先前常跟著雷一鳴的蘇秉君,蘇秉君把小圓桌放到了雷一鳴身邊,又對著張嘉田說道:「您稍等,我去給您拿把椅子過來。」
張嘉田答道:「不必,我不是來做客的。你----你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蘇秉君答道:「白大爺月初就帶著老爺過來了,我是前天才到的。文少爺和大小姐下個月過來。北平城裡太熱,白大爺怕老爺受不住,所以這個夏天就在這兒過了。」
張嘉田聽了他這一番回答,左一個大爺右一個老爺的,簡直聽得犯了糊塗,直到有人在遠處遙遙的呼喚了他,他覓聲望去,這才
反應過來----召喚他的人就是所謂的「白大爺」,白雪峰。
於是他把手中墨鏡往桌上一放,直奔著白雪峰走了過去,走到半路,他回了頭,見雷一鳴轉了腦袋,還在直勾勾的追著自己瞧。
白雪峰穿著短衣短褲,滿面春風,請張嘉田進了位於海濱的雷家別墅。像個主人似的,他在庭院裡擺了桌椅,熱情的招待了張嘉田,因聽張嘉田是一路順著海岸線游過來的,便又笑道:「張軍長,恕我說句冒昧的話,您身上總有股子大小伙子的淘氣勁兒。這個時候海浪最大,您也真是有膽量。回去的時候,您還是走海灘吧,可別再下水了。」
張嘉田坐下來,端著一杯汽水喝了幾口,忽然問道:「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雪峰愣了愣:「啊?誰?」
「他。」
白雪峰明白過來,把臉上的笑容收了收,也端著汽水杯子坐下了:「我不是醫生,讓我說,我也說不準。可我伺候了他這麼幾個月,就覺得他還是----還是----」
說到這裡,他向著張嘉田苦笑了一下,雷一鳴的狀況確實是難描述的,還不止是失憶和糊塗那麼簡單。白雪峰總覺得他變得冷漠無情了,先前那麼喜歡妞兒,現在對著她也是淡淡的。仿佛對著他記不大清的前十年生涯,他已經是全盤的放棄了,不理會了。
張嘉田不知道他那「還是」後頭的下文是什麼,所以索性直白的問道:「傻
了?」
白雪峰搖了搖頭:「不是傻,明白的時候也挺明白,就是一陣一陣的犯糊塗。另外就是愛睡覺。愛睡覺倒是好事,睡覺養神嘛。」
「他剛才一直看著我,也不說話。他這是把我忘了?不認識我了?」
白雪峰又是一笑:「那您問問他就知道了,我也說不準。」
張嘉田聽到這裡,起身拎著椅子就走出了庭院。橫穿過一條窄路,他踏上沙灘,幾大步就走回了雷一鳴身邊。把椅子往雷一鳴面前一放,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還認識我嗎?」他問雷一鳴。
雷一鳴輕聲開了口:「認識。」
張嘉田冷笑一聲:「我想你也忘不了我。」
然而雷一鳴隨即就又說了話:「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你他媽的----我叫張嘉田!」
雷一鳴慢慢的點了點頭,又問:「是嘉田吧?」
「對!」
雷一鳴笑了一下:「那就對了,我也覺得你是嘉田。我病了,好些過去的人,我都不記得了。我剛才看你很眼熟,猜你是我認識的人。」
張嘉田又笑了一聲,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誕----雷一鳴把他整個世界打得天翻地覆,他自己還顛倒迷亂著,那罪魁禍首卻是把手一收,理直氣壯的「病了」,「不記得了」。
這時候,雷一鳴又說了話:「你現在在幹什麼?」
張嘉田的耳中轟隆隆作響,是好些年的往事呼嘯而過、激起了大風。風聲之中,他聽見了自己隱約的回答:「
帶兵,做官。」
而那罪魁禍首端端正正的坐在白椅子裡,先是直勾勾的看他,隨後歪了腦袋端詳他,最後又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托著面頰看畫似的欣賞他。
看到最後,罪魁禍首笑了,笑得慈眉善目:「你這個人,看著很機靈,年紀也不大,將來一定有前途。」
張嘉田被太陽曬得頭皮發癢,身體是熱的,心卻是涼的,眼睛看著雷一鳴,他答道:「是,我知道。」
雷一鳴這時伸出了右手,去拿那小圓桌上的墨鏡。他的腕子依然蒼白細瘦,手指顫顫的去抓墨鏡的鏡腿,第一下抓了個空,第二下抓住了,抓得很認真、很用力,手握了拳頭,攥緊了細細的鏡腿,似乎生怕那墨鏡會逃掉。
把墨鏡抓到了腿上,他換了靈活的左手上陣,把它重新戴了上,然後抬頭又道:「我病了。」
張嘉田依然回答:「是,我知道。」
「我們是不是早就認識了?」
「是。」
雷一鳴又笑了:「嘉田,嘉田,嘉田……」
魔怔了似的,他反覆的念著這兩個字,覺得這兩個字連在一起,似乎有種魔力,像書房裡他的那張大照片,像寒冬時節玻璃窗上的霜花,他總要把這兩個字念個痛快,才能滿意。嘉田說話了,問他「你還記得葉春好嗎」。他點點頭,告訴嘉田:「記得,她是我前頭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