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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頁

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衣裳都是半新的上等貨,顏色清淡,樣式也還留存著前幾年摩登的痕跡。他怔怔的出了神,因為一眼就瞧出來了:這是葉春好的東西。

    葉春好是他心裡的人,她平時愛穿什麼愛戴什麼,他都欣賞,都留意。留意得久了,他有了經驗,在她的東西上,他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印跡。慢慢

    的走上前去,他停在立櫃前,把另一扇門也打了開。柜子里昏暗芬芳,長短衣服垂手侍立,整整齊齊的,一點也不顯舊,一點也不像是沒了主人的遺物,仿佛葉春好隨時會從門外走進來,取下一件穿了上,一邊系紐扣,一邊抬頭向著他一笑。

    伸手撫摸了一件短短的綢緞小襖,他的手有點哆嗦,因為這是她的貼身小襖,她都死了,都死了一年多了,他還不敢亂動她的東西,還怕犯了她的忌。小襖旁邊是一件薄呢子長大衣,又長又窄,正合她苗條高挑的身量。手掌落在大衣肩膀上,衣架子將肩膀撐出了飽滿的形狀,仿佛裡面也有一具身體。於是他的手掌順著衣袖滑下來,像是要握住衣中人的手,要與她執手相望。

    手掌滑到最後,他的動作停下來,隔著一層薄呢子,他摸到了一個半軟不硬的小方塊。小方塊就落在袖口,是活動的,他牽起袖子,把手伸進袖子裡去摸。大衣的里子是一層柔軟絲綢,隔著絲綢,他摸得更清楚了,甚至可以斷定那小方塊是由紙疊成。

    無論什麼衣服,都沒有在裡面藏紙的道理。他去摸另一隻袖子,另一隻袖子裡沒有這樣的東西,再摸大衣的前襟後背和下擺,也都沒有。酒勁稍稍的退了下去,他起了疑心,把大衣從衣架子上摘了下來,他把它攤開在了梳妝檯上,結果一眼就看出了問題。

    大衣是高級裁fèng

    精心fèng制出來的,高級的裁fèng,怎麼會在里子的腋下接fèng處留下那樣一串粗枝大葉的針腳?葉春好那樣細緻的人,會容許裁fèng這樣糊弄自己?

    他伸手去扯那接fèng,結果發現那針腳不但粗枝大葉,而且根本沒有fèng牢,線頭拖在外面,他輕輕一扯,便將那接fèng扯了開。

    「這是後fèng上的。」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酒意徹底消散了,不知怎的,後背上生了寒氣----後fèng的,誰fèng的?

    偏偏還就在這隻袖子裡,藏著那個紙疊的小方塊。

    寒氣順著他的脊梁骨往上爬,爬得他毛髮悚立。手順著接fèng裂口伸進去,他往袖子裡探,一直探到袖口。將袖子裡的東西取了出來,他這回看清楚了,那是一張信紙折成的方勝,墨水痕跡透過信紙,上面分明是寫了字。

    到了這個時候,張嘉田反倒鎮定下來了。轉身走去先關了房門,他坐下來,低頭小心的把那方勝拆了開。信紙展平了,他看見了滿篇又糙又亂的字,正是葉春好的筆跡。而在信的開頭,葉春好寫下了這樣兩個字:「二哥」。

    他的滿頭短髮一起豎了起來----這是葉春好寫給他的信!

    「二哥」之後,沒有信上常有的問候與寒暄,而是一串日期:「五月二日凌晨,雷忽然說有公務要去察哈爾,將我留在承德。當天下午,虞天佐來了……」

    她毫無保留,將發生了的,都寫下了。

    寫到最後,張嘉田讀到

    了這樣的一段話:「我並無證據,可雷剛走,虞便來了,我總不能相信這全是巧合。我如今落在他們手中,明日是否還有性命,也不知道。我若死了,雷又會用何種花言巧語蒙蔽你,我也不敢想像,所以今日我將這些天所受的磨難記錄下來,若是老天垂憐,讓你瞧見,知道我是因何而死,便足夠了。」

    落款的日期,是民國十八年五月二日。

    將這信讀過一遍之後,他又讀了一遍。往事像水一樣的漫上來了,一樁樁一件件,面目全都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民國十八年的春天,雷一鳴確實是忽然來了天津,連著住了好幾天,也和他見了好幾面。他當時問他,葉春好怎麼還不回來。他說她正在和葉文健吵架,沒有吵出結果,所以不肯回來。

    雷一鳴當時還告訴了他,說是打算和虞天佐分家,投奔到討蔣聯軍的陣營里去,因為虞天佐處處壓他一頭,擋了他的前程。

    要分家,但是還沒分家,沒分家,他們一個總司令,一個副總司令,說起來是兄弟一樣的關係,虞天佐難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雷一鳴出遠門的時候,強搶了他的女人回去?那可不是個隨便買回來的妾,那是雷一鳴的正妻,是雷家大小姐的母親,縱是離了婚,她的身份地位也還在。

    並且還是虞天佐親自到雷家搶的。

    這不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情,除非虞天佐是得了雷一

    鳴的許可。

    五月二日之後,雷一鳴就離開承德,很快和虞天佐開了戰,開戰之後不久,葉春好就死了。她是得死,她不死,雷一鳴怎麼辦?雷一鳴怎麼放心得下?她要是把他幹的那些髒事醜事都告訴自己了,雷一鳴不就白籠絡自己給他當孝子賢孫了嗎?自己還不得找他給葉春好報仇?

    張嘉田想到這裡,忽然全明白了----怪不得雷一鳴有資本和膽量對著虞天佐宣戰,在那之前,他在虞天佐那裡,把葉春好賣了多少錢?

    手裡的信紙,抖出了刷拉拉的聲響,那樣大那樣有力的一隻手,竟然會捏不住了薄薄的一張紙。慢慢的站了起來,有那麼一陣子,他覺得這個世界天旋地轉。踉蹌著向前邁了一步,他拉開房門,向外走,走過這條走廊,走下樓梯,走到一樓,走進餐廳。

    餐廳里燈火輝煌,餐桌旁坐著雷一鳴和林子楓。雷一鳴正微微皺了眉頭,對林子楓說話,忽見他回來了,便是抬頭一笑:「嘉田,你跑到哪裡去了?」

    張嘉田停下腳步,看著他。他今天的氣色很好,白髮藏在黑髮里,梳得一絲不苟。燈光倒映在杯中酒中以及他的眼中,他笑微微的,是個流光溢彩的人。

    輕輕的嘆出了一口氣,張嘉田想:「這些年啊……」

    這些年啊,饒他是個皮糙肉厚的莽漢武夫,可也被雷一鳴的明槍暗箭打了個遍體鱗傷。雷一鳴有毒,雷一鳴縱是

    把心掏出來給他了,那心也是一顆血淋淋的毒心,也照樣能要他的命。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張嘉田想不清楚,於是就不想了。邁步繞過餐桌,他走到了雷一鳴面前,把手中的信紙遞向了他,不發一言。雷一鳴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隨即接了信紙,低頭去看。

    然後,張嘉田看見雷一鳴陡然變色。

    滿面的紅光瞬時褪成了青白顏色,雷一鳴把信飛快的讀了一遍,緊接著猛的站了起來,聲音都變了腔調:「這是你從哪裡找來的信?這是----胡說八道!」

    張嘉田盯著他:「是嗎?」

    雷一鳴迎著他的目光,只覺這個世界,天塌地陷。

    拿著信紙的手抬了一下,下意識的,他想把這封信毀屍滅跡。可隨即意識到為時已晚,他便哆嗦著又開了口:「事情是有的,我知道後就帶著春好離開了承德,後頭的事情你都知道----」

    張嘉田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原來以為我知道,現在發現,我不知道。」

    他直勾勾的凝視著雷一鳴:「在你面前,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就是個傻子,你把春好賣了,殺了,我都不知道。」

    「我沒有!春好是死在了空襲里,這是有證人的,你不能這樣冤枉我!」

    張嘉田輕飄飄的又呼出了一口氣:「殺人償命,你是自己動手,還是等著我來?」

    難以置信似的,雷一鳴睜圓了眼睛:「嘉田,今天我過生日,你對我說這種

    話?況且你實在是冤枉了我,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春好真是我殺的,我、我、我活不過明天!」

    張嘉田的臉上沒有表情,對著他公事公辦:「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我身上沒帶槍。我要是帶了槍,也就不用你選擇了,我替你做主。」

    「我沒有殺她!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殺她!沒幹過的事情,你不能逼著我承認!我為了她,頭髮都白了,我怎麼會殺她?春好寫這封信時,一定對我是有些誤會,可後來誤會都解開了,我們不是還拍了照片寄給你嗎?」

    張嘉田看著他氣急敗壞、侃侃而談,忽然很想笑----這些年啊,他和他,這些年。

    他用雙手抓住了雷一鳴的衣領,將這個人舉起來狠狠摜了下去。旁邊隱約響起了驚惶的人聲,和他之間有隔膜,他聽不清楚,又有一雙手從中作梗,想要把他和雷一鳴分開,於是他向旁一推,把那雙手和那個人推到了十萬八千里外。重新拎起了雷一鳴,他還是想笑,笑自己這些年不知道在犯什麼傻,竟然妄圖和個魔鬼以心換心。自己傻,葉春好也傻,一條胡同里出來的大姑娘小伙子,不知怎麼會那麼有緣,傻到了一起去。命小的,一路傻到了死;命大的還活著,活得像個笑話,逗得他自己都要笑。

    把手中的雷一鳴又摔了出去,這回有人從後方抱住了他。他清醒了一點,看清了地上趴著的雷一鳴,

    也看見了桌布上淋淋漓漓的血點子。有人在他耳邊急切的說話,讓他「不要衝動」,他覓聲回過頭去,看見了林子楓的臉。

    他又清醒了些,用力掙開了林子楓的手臂,他低頭再去看雷一鳴。雷一鳴已經氣喘吁吁的爬了起來,喘得厲害,鮮血從他的鼻子裡往下流,前襟和衣袖上也都是血點子。

    察覺到林子楓又來抓自己的胳膊,他扭過頭說道:「老林,你放心,他下台前幫過我的忙,所以我今天不要他的命。往後我和他一刀兩斷,將來他是病了還是死了,都不用再告訴我。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說完這話,他轉身就走,走得很快。雷一鳴見狀,慌忙一路追了出去。聖誕節的夜裡,稱得上是天寒地凍,而雷一鳴一頭扎進那冰天雪地里,因為心急如焚,竟然沒有覺出冷來。張嘉田腿長步大,他怎麼追也追不上,他使出了撕心裂肺的力氣喊嘉田,發出來的卻也只是微弱嘶啞的聲音。等他掙命一般趕到院門口時,張嘉田的汽車已經駛上了大街。

    第二百二十七章 與人無關

    張嘉田到了葉公館。

    葉公館現在就只剩了小枝看家,此時見他這樣頂風冒雪的來了,小枝以為他是有什麼急事,還吃了一驚。而張嘉田進門之後,四處走動著看了看,末了對小枝說道:「春好沒了,這裡一直是由你照應著,辛苦你了。」

    小枝有些驚訝:「這哪裡算辛苦?若不是留下來看房子,我也沒有這樣好的住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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