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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雷一鳴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捧住了頭:「離我太近了,不好。」
「你又不是個娘們兒,我離你近點兒有什麼不好的?怕我壞了你的貞節牌坊?」
雷一鳴急了,捧著腦袋低頭怒道:「我有病!」
張嘉田怔了怔,瞬間明白過來了,然而沒接茬----不知道怎麼接,甚至都沒法開口,一開口,就好像坐實了雷一鳴真有癆病,即便他說話是為了否認,聽著也像是死鴨子嘴硬。不由自主的效仿了雷一鳴的姿態,他也捧著腦袋沉思了好一陣子,最後,他對著地面,悶聲說道:「第一,未必就是癆病,是不是的,你我說了不算,得聽醫生的;第二,真是癆病的話,也沒什麼,養著就是了,總比那要人性命的急病強,有那得了癆病的人,一熬能熬個一二十年,你老人家今年四十整,要是再熬上二十年,熬到六十死了,也不算英年早逝,是吧?」
雷一鳴聽到這裡,感覺他這話說得有點幽默,便
忍不住一翹嘴角。
張嘉田繼續說道:「第三,你也不用躲著我,癆病沒那麼容易染上,要是咱們這麼挨著坐會兒,你就能把病傳到我身上來,那天下的人早死絕了。」講到這裡,他忽然抬頭一拍大腿:「想起來了,老孫他三兒子就是癆病,是骨癆還是什麼來著,反正是站不起來,天天在床上躺著。老孫照樣看他三兒子是個寶貝,還給他娶了個媳婦,現在那媳婦都生了小孩了,小孩倒是好好的,什麼毛病都沒有。你看,人家得了癆病,照樣好好過日子,什麼都沒耽誤。」
雷一鳴不知道「老孫」是誰,猜測那大概是張嘉田身邊的熟人。張嘉田這話是真是假,他無從辨別,聽著倒是很真。不管是真是假,他現在心裡確實是亮堂了些許,真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他若是能夠賴活到六十歲,那也就算夠本了。慢慢的扭頭望向了張嘉田,他有點頭暈,但還坐得住,不至於一頭栽下去。
「我並不是要你哄我,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男女夫妻,我要你哄我做什麼?我是----」
他沉吟著措辭,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是----對於快樂和幸福,他向來只是個消耗者,不是製造者,所以若是沒有旁人用雙手把新的快樂和幸福捧到他眼前,他便會坐吃山空,吃到一無所有、怨恨叢生。
他不肯安慰自己,不肯鼓勵自己,只想著東一口西
一口的索取和啃食。而張嘉田顯然是資本雄厚,隨隨便便拋出幾句話,「第一」「第二」「第三」的這麼一說,便說得他臉上又有了笑模樣。
一般的人,沒有這個本事長年的供給他,有這個本事的人,比如瑪麗馮和葉春好,又實在是禁不住他那無休止的索取,可他認準了她們,她們不給也不行。膽敢不給,便是罪大惡極,他不但要對她們敲骨吸髓,還要對她們趕盡殺絕。
不知道張嘉田夠不夠他再吃二十年的,假如他真的還能再活二十年的話。
這時,張嘉田又發了話:「不曬了,回屋吧,該吃藥了。」
他乖乖的站了起來,扶著張嘉田上了台階,又扶著門框進了屋子。他還是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這番心意,所以索性決定不說,也怕說得不清楚或者太清楚了,顯得自己像個吸血鬼一樣,再把張嘉田嚇跑。
在雷一鳴曬了半個多月太陽之後,這一場大戰,是徹底結束了。
討蔣聯軍敗了個稀里嘩啦,聯軍中的統帥們如何各尋生路,姑且不提,只說雷一鳴這提前投降了的,倒是從南京政府那裡得了個軍事參議的職務。這職務乃是虛職,毫無權利,就只有個名兒,但雷一鳴本也是要告老還鄉的了,有個名兒就已經足夠了。
這一次回家,他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張嘉田另有軍務在身,不能和他同行,但是已經選拔了得力的幹將,一路
護送他走。他的部下官兵們是向張嘉田投降的,也自有張嘉田去安置他們,完全無需他管。蘇秉君是要跟著他同行的,這時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又挑了幾個清秀伶俐的勤務兵留下做跟班。
等到了出發這天,張嘉田的幹將預備了一乘軟轎,把雷一鳴直接抬上了火車。雷一鳴坐在轎子上,身體隨著轎夫的步伐一顫一顫,很舒服,也很得意。他記得自己是前年冬天偷偷離開天津、跑去承德的,從那時到這時,兩年過去了,真是好大的一番折騰,不過沒白折騰,值了。
要是沒有這一番折騰,他留在天津家中,家門大敞四開的,人也來得,鬼也來得,無論人鬼,都敢由著性子隨便戲耍折辱他,那樣的日子,豈是人過的?
要是沒有這一番折騰,他想自己大概活不到如今,縱是沒有氣死病死,也會被張嘉田活活打死。即便活著,也是苟延殘喘,何等的可憐?
那樣的日子,他連想都不敢想,越是不敢想,越覺得自己偉大正確,是個扭轉乾坤的英雄豪傑。
忽然間的,他又捫心自問:若是時光能夠倒流,若是自己提前知道葉春好會死在自己這一場折騰里,那麼自己會不會留在天津,忍耐著活下去?
這個問題讓他沉默了許久,可最後他還是對著自己的心搖了頭----若是時光能夠倒流,他也還是要在兩年前的那一夜離開天津。他不離開天津,
他不把葉春好推到了槍口刀尖上,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愛著她,也不知道她還愛著自己。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雷一鳴非常安全的,也非常舒適的,回了天津。
天津雷公館溫暖潔淨,三歲的大小姐貌美如花,大嗓門大力氣,活龍一樣滿樓里亂跑,身後追著白白胖胖的奶媽子。十六歲的舅老爺又高了,腹中一本書都沒有,然而長得像個俊秀書生,堪稱是一隻標準的繡花枕頭。僕人往來穿梭,到處都是人氣和熱氣,保鏢在院門口徘徊著,另外還有巡警站在門外把守大門。汽車夫在後院的汽車房門口擦汽車,雙手凍得紅紅的,廚子站在一旁看熱鬧。
雷一鳴躺在房內,對這家裡的一切都很滿意。明天,從北平請的大夫就能到了,多請幾個大夫,好好的瞧一瞧,就真是癆病,他也得挺住了,不能怯。興許真的還能在熬上二十年呢,就算沒有二十年,十年也夠長的了。
他現在瘦得輕飄飄的,怎麼躺著都硌得慌,就只能是仰臥在層層的羽絨被褥里,然而心裡並不悲苦,腦子也一直清楚,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愉快。張嘉田的話一直在他腦子裡迴響,「第一」「第二」「第三」的,頭頭是道,非常的有理,他全信了。
第二天,北平的名醫到達。雷一鳴不許旁人在場,自己和名醫在一間屋子裡坐了許久。名醫對著他望聞問切,花費了好些時間
,最後說他是「元氣損耗、火盛金衰」。
他聽了這話,沒聽明白,於是試探著問:「是癆病嗎?」
名醫點了點頭。
他坐在椅子上,心裡並沒有如何恐懼,可是身體自己緩緩的往下溜,一溜溜到了地上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生日
雷一鳴在一個禮拜之內,連著瞧了幾位大夫,然後便又搬了家----並沒有搬回北平的舊居去,怕回了那裡,觸景生情,反倒對病體不宜。況且要論安全,也還是天津好,天津有租界。
他的金錢充足,手底下人手也夠用,因為這一回是體體面面的光榮下野,所以面子也大,辦什麼事都格外的痛快順利。趕在這年的第一場雪降下之前,他如願遷進了一座大宅子裡,大宅子是很寬敞的大洋樓,不算地下室,上下一共三層。他自己獨占了三樓那一層,平時妞兒要瘋要鬧,他就讓她在下面那兩層樓里瘋鬧,不許她到三樓來,一是為了保護她,二是他自己怕吵,也需要靜養。
他這個病,不是服幾劑猛藥便能痊癒的,甚至根本不能指望著藥物救命。靜靜的躺在那明亮溫暖的大臥室里,他把酒戒了,一天吃四五頓飯,每一頓的飯菜都有講究,不講究色香味,講究的是營養,因為他「元氣損耗」,需要長久的大補。
他不大出門,怕累著自己,甚至連報紙都不大看,怕會勞神。葉文健倒是時常上樓來看他,這一天又來了,興致勃勃的告訴他:「姐夫,我買了兩張唱片,都是新出的,你聽著解悶吧!」
雷一鳴搖搖頭:「我嫌它吵。」
「那也不能從早到晚,就這麼幹躺著呀!」葉文健走到屋角的留聲機前,把一張唱片放了上,讓他聽那樂曲:「
這是個什麼催眠曲,唱片套子上的英文我不認識,你聽聽,絕對不吵。」
留聲機的銅喇叭里傳出了低低的樂曲聲,果然是有催眠曲的風格。葉文健走到床邊,手足無措似的,肩膀靠著那華麗大床的床柱,抬眼去看雷一鳴的面孔。雷一鳴常在下午發燒,發燒的時候,臉上紅噴噴的,面色介於容光煥發和病態之間,令人無從分辨。
「妞兒呢?」雷一鳴問他。
「睡著了。」
雷一鳴向他笑了一下:「你出門了?外面冷不冷?」
「今天不冷。」
雷一鳴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忽然又對著葉文健一笑:「怎麼一直看著我?」
葉文健抿了一下嘴唇,隨即垂頭答道:「姐夫,你身邊要是人手不夠,那就讓我過來吧。這些年你對我這麼好,現在你病了,也該輪到我伺候你了。」
嘴裡說的是「伺候」,其實他心裡想的是「孝敬」,他對雷一鳴當真是存了幾分孝心,可因他倆終究還是平輩,世上沒有小舅子孝敬姐夫的,所以他只說「伺候」。
「不用你。」雷一鳴答道,心裡也有點納罕,沒想到自己對葉文健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小子對著他姐姐,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在他這裡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小子。既是有情有義,那他繼續留著這小子就是了,將來到了陰間,見了葉春好,這也算是他的一功。據說人死之後,生前的一切謎團都會真相大白,
他希望葉春好到時看在葉文健的面子上,能饒了自己。
留聲機能夠自動翻面,所以那催眠曲就一直細細的響著。葉文健在雷一鳴身邊坐了一會兒,也沒什麼話說,就單是坐著不走,後來僕人推門進來報告,說是來客人了,他才起身出了去。
客人是林子楓。
雷一鳴這一陣子四處延醫治病,風聲早傳出去了,林子楓聽聞了,在家思索了許久,最後下了決心,過來看他。被僕人引領著上了三樓進了臥室,他看見了床上的雷一鳴,倒是感覺此情此景有些親切,因為雷一鳴一貫是能躺著就不坐著,他跟了他這麼多年,看慣了他四處的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