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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他還沒死,就已經提前落進這地獄裡了。
雷一鳴為葉春好守靈,守了一夜。
這一夜他是怎麼過來的,沒有人知道。一夜過後,他出了廂房見了人,讓蘇秉君去操辦一番,儘早讓太太入殮。
他說這話時,態度和眼神都是很鎮定的,不鎮定的是蘇秉君。他說了幾句話,見蘇秉君答得有口無心,兩隻眼睛不住的往自己頭上瞟,便問道:「你在看什麼?」
蘇秉君這才收回了目光,做了個肅穆的姿態:「大爺,卑職知道您心裡難過,可是您的身體要緊,還是要節哀啊。」
雷一鳴問道:「我怎麼了?」
蘇秉君慢慢的抬了頭:「一夜不見,您都添了白頭髮了。」
雷一鳴聽了這話,轉身往上房堂屋裡走。堂屋的牆上掛著一面鏡子,他走到鏡前,就見白髮從自己的兩鬢擴散開來,竟然連頭頂心的黑髮中都夾雜了絲絲縷縷的銀色。
「這沒什麼。」他不但鎮定,而且豁達:「不算多,遠看也看不出來。」
然後他把五指插進短髮,緩緩的向後捋去,又道:「白了也好,以後就安心做老爺子,不折騰了。」
二十多歲的蘇秉君看著他,啞口無言。而他轉身從鏡子前走開,一邊走,一邊輕輕的咳嗽起來。走出幾步之後,他回了頭,看蘇秉君:「別傻站著,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三天之後,一隊人馬換了便裝,運送葉
春好的靈柩回北平去。
雷一鳴自始至終都沒有嚎啕大哭過,只是有點嘮叨,嫌葉春好身上的衣服不好。仿佛葉春好不是入土,而是出遠門去。幸而衣服雖然是本地成衣鋪里買來的粗糙貨色,可棺材是好的,讓他覺得還不算太委屈了她。
蓋棺之前,他花了不少工夫,把葉春好所戴的那隻手鐲洗得金光閃爍,放進了她的棺材裡----放進去了之後,他又反了悔,把它重新拿了出來。
他想把它留給妞兒,做個紀念。妞兒這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娘了,這個娘沒了,將來就是他們爺兒倆一起過日子,他也不會再續弦了。
他終於承認自己是個禍害,害人,也害己。誰愛他,他害誰。
第二百一十五章 豪傑
張嘉田人在家中坐,可是能夠接收到四面八方的消息。聽聞虞天佐弄來幾架飛機空襲了了雷一鳴的司令部,他稍微的有點擔心,可又擔心得很有限,因為覺得雷一鳴也算是個世間少有的奇人,做人做成他那個樣子,大概是個什麼妖精怪物托生成的,這樣的人,大多命大,翻江倒海的胡折騰一輩子,反倒是不會輕易的死。
果然,又過了幾日,他得了新的消息,說是雷一鳴的軍隊繼續向前挺進,並且用高射炮將虞氏的飛機打下了一架。說起來,雷一鳴的隊伍乃是「討蔣聯軍」的一部分,可從開始到現在,他似乎對蔣中正並沒有什麼意見,光忙著討虞了,打得虞軍四散奔逃。張嘉田認為他是想要趁機搶塊地盤到手,算不得是異常舉動,直到這天上午,他忽然接到了雷一鳴的電話。
初聽到雷一鳴的聲音時,他愣了愣,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錯,因為雷一鳴此刻所在之處,和天津之間絕不會通長途電話,於是在確定了對方的身份之後,他直接便問:「你在哪兒呢?天津還是北平?」
雷一鳴答道:「我在北平,下午到天津,住在英租界。」
「英租界哪裡?」
雷一鳴說了個地址,他一邊說,張嘉田一邊記住了,又問:「你膽子不小啊,這個時候往這兒跑?不怕有來無回?這要是讓別人知道了,說扣你就扣你!」
雷一鳴答道:「我很小
心,沒事的。」
隔了幾秒鐘,他又補了一句:「謝謝你。」
他忽然這樣的通情達理,反倒讓張嘉田有點不好意思:「下午我過去看你,咱們一會兒見吧!」
下午時分,張嘉田如約而至。
他掩人耳目的進了一座幽靜公館,公館從外面看,是純粹的外國人家,並且是高級的外國人,處處都透著「閒人免進」的氣息。院門口站著個貌似印度人的門房,門房不管事,單是那麼展覽似的站著,而張嘉田一下汽車,疑似印度人的身後就轉出了個中國青年,一邊去開大門,一邊發出訓練有素的輕聲:「張軍長來得正好,司令也是剛到。」
張嘉田不置可否的進了去,走過一片糙坪,他進了一座白色的巴洛克式小洋樓。樓內站著幾名便裝青年,見他來了,統一的露出驚訝神情,分明是都沒想到他來得這樣早和這樣巧。一人把他引入了旁邊的客廳里,他進去之後,迎面就見長沙發上坐著雷一鳴,正在低了頭喘氣。
雷一鳴穿著一身淺灰色西裝,配著白襯衫和黑領帶,頭上的一頂巴拿馬糙帽還沒有摘。一如往昔,他把西裝穿得筆挺,周身上下一塵不染,可張嘉田今天看他,就覺得他這個穿法有些古怪,太素淨了,像是喪服。聞聲抬頭看見了張嘉田,他一邊微微的喘息,一邊說道:「我也是剛進門。」
張嘉田在側面的沙發上坐下了,上下的打量他
:「你不打你的仗,跑這兒來幹什麼?」
雷一鳴答道:「春好沒了。」
他非常平靜的說出了這四個字,以至於張嘉田看著他,似乎是聽清了,可又像是沒聽清:「什麼?春好怎麼了?」
「死了。」雷一鳴看著他說話:「死在空襲里了。」
張嘉田望著他。
雷一鳴繼續說話:「空襲的時候,我們一起往外逃。她先把我推出去了,等她自己要走的時候,炸彈就落下來了。」
張嘉田依然望著他。
「我前些天派人,把春好的靈柩運回了北平。可是後來想著,她這麼一個人回去,回去之後也沒有沒個伴兒,孤零零的,實在可憐,就也回去了一趟,想再看看她。」
張嘉田望著他,分明也知道他說的是人話,可不知為何,字字句句全不能理解,不得不做一次確認:「你說,春好死了?」
雷一鳴一點頭。
張嘉田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後知後覺。抬眼看著雷一鳴,他並沒有悲憤欲絕,只問:「死的怎麼不是你呢?」
雷一鳴輕聲答道:「她救了我。」
張嘉田「砰」的一拳砸上了茶几,隨即霍然而起,對著雷一鳴怒吼道:「你為什麼要帶她上戰場?她好端端的在天津過著日子,你為什麼要帶她上戰場?」
上前一步抓住了雷一鳴的衣領,他把他拎了起來:「她救你?是你殺了她!我操你的祖宗十八代,是你殺了她!」
他恨不得立時將雷一鳴扯斷撕碎
,抓著他的衣領拼命搖撼了幾下,他轉身一個過肩摔,把雷一鳴狠狠摜向了地板,然後快走幾步抬了腳,他對他要踢要踩,要出氣解恨,要給春好報仇,然而在落腳之前,他忽見雷一鳴蜷縮著側臥了,頭上的帽子滾出老遠,露出的頭髮竟然已是花白。
他收回腳,席地坐下來,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他沒有眼淚,不哭,只說:「春好上輩子肯定是欠了你的,這輩子不死在你手裡,就不算完。」
抬手一抹眼睛,他以為自己是落了淚,其實並沒有,只是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發脹。
「才二十五。」他又說,瓮聲瓮氣的,聲音嘶啞。
傍晚時分,晚霞的光芒透過了客廳的大玻璃窗,潑了滿地滿牆紅顏色。
雷一鳴坐在地上,後背靠著沙發腿。嘴裡叼著一支煙,他用打火機給自己點火,手哆嗦著,抖得火苗亂顫。張嘉田盤腿坐在一旁,見狀就握了他的手,穩住了他的火苗。
他吸燃了那支煙,然後垂了頭,嘀嘀咕咕:「我想另給她找塊墓地,弄得好一點,將來我死了,就和她葬到一起去。你要是願意,我給你也留塊地方。」
張嘉田給自己也點了煙,深吸了一口之後,他噴雲吐霧的回答:「我去你媽的,你是不是瘋了?她嫁了你一場,又是為了救你死的,最後連你家的祖墳都不能進?」
「我對雷家的祖宗沒感情。」他繼續嘀嘀咕咕:「我只不過
是姓雷罷了。況且我娘太厲害,把春好放到她旁邊,我怕她在陰間欺負春好。」
「放你身邊,你就不欺負她了?」
雷一鳴搖搖頭:「不欺負了。」
張嘉田慢慢的把一支煙吸到了頭,然後問道:「她疼沒疼?」
雷一鳴抬手在後腦勺上比劃了個切割的動作:「沒疼,就那麼一下子。」
張嘉田說道:「腦袋一完,人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疼啊怕啊,全不知道了。」
雷一鳴點點頭:「是。」
然後,兩人長久的沉默。滿室的霞光漸漸轉暗,張嘉田抬眼望著窗外,想著未來漫漫的前途,想著自己將來無論是好是壞,春好都不知道了。他的人生,沒觀眾了。
當他還是個小混混時,他偶爾弄到了一身好衣裳,就一定要穿了去和葉春好偶遇,要讓她看看自己的英俊瀟灑;後來他進了雷府,一路要強上進,也是要讓葉春好瞧瞧自己的本領。雷一鳴把他逼進了絕境,他鋌而走險東山再起,也是為了讓葉春好知道自己的力量。
他一直在活給她看,她也真的一直在看著他。看得認真,不只是看,還要點評,還要說他。說他是為了他好,他知道。將來不會有人再這樣對待他了,他這樣有權有勢,年紀又輕,脾氣又暴,隔三差五的還要犯渾,誰敢管他?
雷一鳴咳嗽起來,咳嗽出了空洞的聲音,仿佛五臟六腑全沒了。張嘉田扭頭看他,就見他深深的彎下腰去,用手帕堵了嘴。咳嗽到了最後,他有出氣沒進氣,聲音消失了,只剩了動作,肩膀隨著咳嗽一聳一聳。
張嘉田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他不理會,等到把這一陣咳嗽扛過去了,他才慢慢的抬了頭。依然用手帕堵著嘴,他低聲說道:「嘉田,我現在就只有你了。」
「想把我也害死?」
雷一鳴疲憊的微笑了:「不了,我這輩子,害人也害得夠了。你運氣好,我就饒了你吧。」
「想害我,你也得有那個本事。」
雷一鳴扭過臉望向了他:「我有。」
張嘉田怔了怔,然後深以為然的一點頭:「對,你是有。你天生就是這種害人精,干別的不成,害起人來一個頂十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