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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在「租界」里住了兩天,他在第三天打算回承德,哪知就在他要啟程時,張嘉田來了。
張嘉田是代表葉春好來的,葉春好在接到了弟弟的禮物之後,心如貓抓一般,立刻就要動身往承德去,定要把葉文健帶回來。張嘉田攔住了她,對她說道:「你單槍匹馬的到他那裡去,不怕危險?」
葉春好當然也知道這是個冒險的舉動,可她若是不冒險,混蛋弟弟就真敢一直不回來,她又有什麼辦法?
她沒辦法,張嘉田也沒辦法,所以在得知雷一鳴離開承德到達泉縣之後,他立刻就來了精神。在距離泉縣二十里的河北境內,駐紮著他兩個團的人馬,完全可以保證他的安全。
把那兩個團調到了泉縣城外,他自己帶著一支衛隊,大模大樣的進了城。新年過去了,然而天氣依然寒冷著,他踏過了滿地積雪,最後在一間暖屋子裡,見到了雷一鳴。
雷一鳴披著一件黑色長披風,房內燒著兩隻火爐,他看著還像是在
害冷,披風的海龍皮領子閃著幽暗的光,襯得他面孔蒼白。張嘉田進門時,他正在輕輕的咳嗽。張嘉田見了他這病病歪歪的樣子,心中忽然湧上一陣怒火,劈頭便問:「你又怎麼了?」
雷一鳴驚愕的看著他,看了半晌,才反問道:「是我請你來的?」
旁人聽了他們這兩句對話,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這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問一答是什麼意思。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寒冷的世界(二)
房內的兩隻火爐火勢正旺,張嘉田一進門就感到了熱,及至和雷一鳴對了一句話之後,他抬手先把腦袋上的皮帽子摘了,把身上的呢子大衣也脫了,裡頭的軍裝沒系領扣,兩層領子亂糟糟的打著卷往外翻,新剃的短髮熱騰騰的有些潮濕,是被皮帽子捂出了汗。雷一鳴冷眼看著他,就見他腰間扎著武裝帶,人壯了,腰粗了,有了點人到中年、虎背熊腰的意思。
張嘉田脫到了這般程度,還是熱,還想把腳上這雙大馬靴脫了,可初來乍到的,話還沒說兩句,先把鞋脫了,實在是不像話,所以他耐著性子坐了下來,想讓自己心靜自然涼。隔著一張小八仙桌,他扭頭看向了雷一鳴:「找你有點事。」
雷一鳴答道:「說。」
「你派個人,把春好他弟弟送回天津去吧。」
「小文自己不想回去。」
「知道他自己不想回,所以才讓你派個人把他押回去。你留著那孩子有什麼用?當人質嗎?」
勤務兵送進了一壺熱茶,給這二人各倒了一杯。雷一鳴端起熱茶喝了一小口----自從他到了泉縣,就一直在鬧胃疼,疼得不太嚴重,但是總覺得胃中寒涼,吃什麼都難消化,只能是不停的喝熱水,若不是因此,他也不會急著回承德。
「留他做人質,我能要來什麼好處?」他輕聲的回答,一呼一吸都加著小心,生怕哪一口氣喘得不對,又要引來一陣咳嗽:
「要人?春好對我已經是毫無感情。要錢?我從來不花女人的錢。」
「那你就把她弟弟送回去!」
「我不管。」
張嘉田看著他,眨巴眨巴眼睛:「你憑什麼不管?」
「我帶著妞兒在天津的時候,她管我了嗎?」說到這裡,他放下茶杯,心中忽然有些焦躁,胃也像受了針刺一樣,有一下沒一下的銳痛。抬頭看著張嘉田,他還要說話,可是胸中一癢,他立時又咳嗽了起來。
張嘉田以為他是喝茶嗆著了,先還不在意,及至等了片刻,見他咳得趴在了桌子上,一張臉都埋進了臂彎里,才忍不住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你沒事吧?」
雷一鳴依舊低頭趴伏著,肩膀隨著咳嗽一抖一抖。掙扎著抬手擺了擺,他又搖了搖頭。而在他搖頭之時,張嘉田就見他面紅耳赤,整個人的身體都在隨著咳嗽的頻率抖顫。房內一個勤務兵都沒有,他只得親自起身走到了雷一鳴跟前。彎腰扳著雷一鳴的肩膀,張嘉田想把他扶起來,不料雷一鳴忽然咳嗽得激烈起來,一隻手從褲兜里摸出手帕捂了嘴,他轉身深深的彎下腰去,胸膛幾乎貼了膝蓋。張嘉田感覺他不像是嗆著了,也沒了主意,只得伸手虛虛的護著他,防著他從椅子上栽下去。而雷一鳴上氣不接下氣的又咳嗽了一陣,終於氣喘吁吁的抬了頭。察覺到張嘉田就在自己身邊,他仰起臉想要說話,卻見
張嘉田瞪了眼睛,正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手。
他不明白,便低了頭也去看,看過之後,他也愣住了。
他手中的白帕子上,赫然印著兩團血紅。
對著血跡怔了片刻,他猛的把手帕扔在了地上,同時感覺出了自己滿口的血腥味道。身體向後縱了一下,他是作勢要躲,卻被椅子攔了住。張嘉田彎腰撿起手帕,又把那血跡仔細看了看,隨後回頭望向了他。
他看見雷一鳴的面孔在一瞬間褪盡了血色,兩隻眼睛也變成了玻璃珠子。玻璃珠子倏忽一閃光芒,是有淚水蒙了上來。
「別怕。」張嘉田聽見自己喃喃的說話:「沒事,也許只是----」
只是什麼?他不知道。他是從來不生病的人,現編謊話都編不出。他早就看雷一鳴虛弱得不對勁,可萬沒想到他會病到咳血。忽然想起自己那一夜曾經罵他是「癆病鬼」,罵得他當場翻了臉,張嘉田心中登時一陣難受。俯身看著雷一鳴的眼睛,他就見他眼中的淚水越聚越多,終於順著面頰滑落下來。眼中有淚,臉上卻沒表情,他木雕泥塑一般面對著張嘉田,心也灰了,血也冷了。
「沒事。」張嘉田用手指擦了他的眼淚:「真沒事。也許是你嗓子有傷,或者是胃有了毛病,你張嘴我瞧瞧,是不是舌頭破了?」
雷一鳴乖乖的張開了嘴,張嘉田彎腰歪頭仔細的看,看到最後,他想硬說雷一鳴的口中有傷口
,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想自己用這樣拙劣的謊言騙他,有什麼意思?
雷一鳴閉了嘴,兩隻眼睛一直緊盯著張嘉田的臉,同時眼淚又流了出來。
「我不能死。」他啞著喉嚨,輕聲說道:「我還不到四十歲,妞兒還什麼都不懂,我怎麼能死?」
張嘉田把他硬攙了起來:「走,我送你躺會兒,你----你別怕。」
張嘉田把雷一鳴送到了隔壁屋子的小床上。
解下披風給他蓋上了,張嘉田沒找到椅子,索性在床前蹲了下來。雷一鳴扭頭看著他,就覺得此情此景十分的熟悉,仿佛在許久之前,他們也曾經這麼一個躺一個蹲,互相看著說話。
胸中憋悶起來,一領黑披風竟也能壓得他透不過氣,於是他抬手把披風掀了開,然而張嘉田隨即伸手又拽過披風給他蓋了上:「不是怕冷嗎?」
他沒再動,而張嘉田沉默了片刻,忽然抬頭說道:「我帶你回北平看病去。」
雷一鳴搖了搖頭:「我不能走。」
「想死在這兒?」
雷一鳴開了口,幾乎就是氣若遊絲:「我要留在這裡,做些事情。兩手空空的回去了,又要受你們的氣。」
然後他閉了眼睛,隔了好一陣子,才又說道:「你回北平去,給我找個好大夫來吧,悄悄的找,不要告訴別人。」
「不行,你跟我走!」
雷一鳴的聲音越發的輕了:「我就是回了北平,也不敢去醫院。」
「去醫院有什麼不敢的?
」
雷一鳴睜開眼睛望向了他:「我怕真是癆病。」
張嘉田一聽這話,登時急了:「原來在北平的時候,你打個噴嚏都要叫醫生,如今真病了,反倒嚇得連醫院都不敢進了。你到底想怎麼樣?到底是想活還是不想活?想活你就跟我走,我保證再不給你氣受;不想活你也跟我走,我刨個坑把你埋了。」
雷一鳴聽了這話,在極度的恐慌中,反倒是笑了一下。張嘉田說話像放炮似的,字字句句都帶著火藥味,然而火藥味下藏著的感情,已經不是恨,而是愛。
「謝謝你。」他從披風下面伸出手來,摸索著握住了張嘉田的手:「嘉田,謝謝你。」
「謝我幹什麼?又覺得我是好人了?」
「你一直都好,是我不好。」
張嘉田聽了這話,抬頭向上看了會兒天花板,又回頭向外望了望窗戶,同時吸了吸鼻子。最後從雷一鳴的手中抽出手來,他站起身,一邊低頭拍拍褲子扯扯衣服,一邊瓮聲瓮氣的說道:「我看你就是犯了肺炎,怎麼還扯到癆病上去了。我現在走,明早派汽車過來接你。」
然後不等雷一鳴回答,他轉身真走了,走出門後,卻又退了回來。側身低頭對著雷一鳴的方向,他不看人,只說:「等我,聽話。」
說完這句話,他才是真的走了。
雷一鳴掙扎著欠了身,透過窗戶目送他遠去,等他走出這座院子了,才重又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嘆了口氣,他抓起黑披風向旁一甩,然後側身蜷縮成了一團。
他討厭這件黑披風,因為方才忽然想起來,雷一飛死後,身上蓋著的就是一條黑斗篷。暗暗的將「不是癆病」四個字默念了無數遍,他慢慢的坐了起來,只覺無比的孤寂。
除了妞兒之外,他在這世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而他若是現在死了,妞兒長大之後,會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得。
除了孤寂之外,他又著急起來,急著活下去,急著在有生之年裡,再做幾件大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望聞問切
張嘉田回了二十里外的團部,胡亂對付著睡了一夜。說是睡,其實整夜都在顛顛倒倒的做夢,夢見的都是好幾年前的舊事,夢中有一幕,是他在黑夜中站著,前方駛來一輛汽車,車燈輝煌,裡頭坐著雷一鳴。副官們紛亂的跑前跑後,預備著迎接督理大人,唯獨他孤零零的站著,是個隱身的先知。車門開了,雷一鳴彎腰下車,披著灰呢子披風,誰都看不見他,只有雷一鳴意識到了他的存在,一邊向前走路,一邊和人說話,一邊凝望著他,眼睛是炯炯的大眼睛,面貌也還年輕著,像是認識他,也仿佛只是好奇。
張嘉田看著年輕的雷一鳴,因為知道了前方會有那麼多波折坎坷等著自己和他,所以百感交集,一步不能動,一字不能說,單只是沉痛悲涼,含淚看他。
他是他最初和最後的偶像。
一夜過後,張嘉田帶了兩輛汽車,走大路進了泉縣。雷一鳴也起了個早,張嘉田到達時,他正在吃早飯,說是吃,其實並沒有食慾,一碗粥喝了許久,也只喝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