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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寫到這裡,他停筆想了想,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說明白了,便在信箋左下角寫了一個「兄」字,筆尖停在最後一點頓了頓,他隨即又加上了二字「宇霆」。
他把信箋折好塞進信封里,葉文健也彎腰駝背的回來了。吹著寒風嘔吐了一場之後,他覺得清涼痛快了許多。站在雷一鳴身後,他問道:「姐夫,你是在給我姐寫信嗎?」
雷一鳴搖了搖頭,背對著他答道:
「我是在給張嘉田寫信。」
「他對你那麼壞,你還給他寫信?」
雷一鳴輕飄飄的嘆了口氣:「我看,他對我還是有感情的。」
「他把你腿都打折了,還有感情?」
雷一鳴笑了笑,不言語。他殺了那小子兩次,而那小子只砸折了他一條腿,這還不算是有感情?這感情大了,只不過那小子年輕糊塗,不知道而已。可惜他在天津一直看不到出路,而且林子楓陰魂不散,也實在是瘮人,所以他不走不行。否則的話,他自信能把張嘉田再籠絡回來----他似乎是有一種天賦,仿佛是情場上的獵犬,對待愛情,他是一嗅一個準,除了愛情之外的其它感情,他也總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
相形之下,葉春好倒是更難打動,可嘆她是個女人,沒有在社會上大展拳腳的機會,否則憑著她那種天生的性情,很有可能會成為一名常青樹式的政客。總而言之,他只在那一夜從張嘉田身上嗅到了感情的氣味,葉春好則是一直無懈可擊,讓他沒有發現任何破綻。
至於林子楓……
他不敢和林子楓講感情,因為林子楓對他太有感情了。林子楓式的感情,他招架不住、講不起。
這封信沒有走郵局,雷一鳴讓專人跑了趟天津,把它一直送到了張嘉田手中。而張嘉田在讀過了這封簡訊之後,第一個感覺就是「難受」。
非常的難受,像是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犯了大
錯,也像是吃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總之身心都未倖免。可他自我檢討了一番,實在是沒找出自己的錯誤來,實在要找一樣的話,那就是沒把雷一鳴的另一條腿也砸折,導致他上個月拐帶走了葉文健。
把這封信反覆的又讀了幾遍,他難受到了極致,於是帶著這封信去見了葉春好。
葉春好在這一個月里,瘦了五六斤,嘴上起了幾枚大火泡,這幾天剛結痂,頭髮本是一個月要修剪一次的,如今也不修剪了,隨它彎彎曲曲的亂長。聽聞雷一鳴來了信,她雙目放光,幾乎是把信從張嘉田手裡一把搶了過去。
可把這封信讀過了一遍之後,她頹然的坐了下去:「這讓我說什麼好?小文怕我怕到不敢回家,反倒認他做了親人。」
把信放到了桌子上,她又道:「小文還是個孩子,哪裡是他的對手?他----他專會這一套手段。」
張嘉田思索著出主意:「那你再好好的寫一封信,向小文做個保證,保證不再逼他讀書,先把他哄回來再說。」
葉春好直接搖了頭:「沒用的。有他在小文身邊,我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說到這裡,她抬頭望向了張嘉田:「你當他那個人只是脾氣壞嗎?他那個人是----是----」
她說到了這裡,一時間竟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而且越是著急,越是沒詞。六神無主的又站了起來,她忽然對張嘉田說道:「二哥,
你記住我的話,將來你要是又見了他,無論他是得意還是落魄,你都不可和他再深交。無論他說了什麼動人的話,你也全不要信----你可以幫他,也可以救他,唯獨不要信他。記住了嗎?」
她忽然說出這麼一篇話來,神情又很嚴肅,倒是讓張嘉田有些緊張:「春好,你看這麼著行不行?我派幾個得力的人,到承德去接小文一趟。咱們的人過去見了小文,就知道小文是真不敢回來,還是雷一鳴搗鬼扣住了他。要不然你天天寫信,這得寫到哪天算完?」
葉春好點了點頭,心裡覺得這個主意也不算高明,不過畢竟是行動起來了,總比自己在家坐著發愁強。
張嘉田要派幾個人去熱河,這消息讓滿山紅聽見了,立刻主動請纓,然而被張嘉田當場否決,張嘉田告訴她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咱倆是一起從死人堆里逃出來的,我不能眼看著你再犯傻。你是苦孩子,比我苦得多,好容易有了今天的出息,你就給我好好的玩好好的樂,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你要真是跟他又好上了,你對得起你那些死了的兄弟嗎?」
滿山紅一聳肩膀:「那你再給我個團長噹噹,我上戰場去。」
「不給!別不懂好歹啊!」
滿山紅又一聳肩膀,不以為然的溜了----先前在戰場上,她帶著個名不副實的一個團,很是打過幾個勝仗。可隨著戰事日益激烈,
張嘉田怕她愣頭愣腦的送了命,所以把她調到了直屬軍部的特務連做副連長,儘量的不讓她上前線。滿山紅對於自己是什麼「長」,倒不太在意,反正她現在手下有人有槍,事情來了,她想干就干,不想干便推給正連長。
三言兩語的攆走了滿山紅,張嘉田挑了幾名機靈可靠的人物,讓他們啟程往承德去。哪知就在他們啟程的當天,天氣陡變,北方下起了大暴雪,北上的列車全停了,什麼時候恢復通車,沒人知道。
機靈人物們沒有辦法,只好在天津靜等。如此一直等到了十二月,他們才得以登上了火車。火車行駛得也慢,一路走走停停,等他們到達承德之時,已經將要進入十二月的中旬了。
很順利的,他們見到了雷一鳴,也見到了葉文健。按照張嘉田和葉春好的囑咐,他們一個個都溫柔得如春風一般,見了葉文健,是未語先笑,恨不得把他頂在頭上一路哄回去。然而葉文健低頭坐在雷一鳴身邊,冷著一張臉,只是不說話。
雷一鳴告訴這些人:「我也很希望小文能夠回家去,他姐姐既可以安心,我也少擔一分責任。你們既是來了,正好多勸勸他。」
說完這話,他起身走了,把葉文健獨自留了下來。來者們前後左右的看了個遍,確定周圍再也沒有監督的眼睛了,便急得說道:「葉少爺,令姐在家裡日夜思念著你,你放心,這
回她後悔得了不得,再也不敢逼你讀書了。」
葉文健不看他們,垂頭答道:「我開了春再回去。」
來者心裡著急,臉上含笑:「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不為什麼。」
「我的小少爺,你看,你現在跟我們回去,一路上有人照應著,舒舒服服的,一點累也不用受。等下了火車到了家,令姐見了你,那不知道得高興成什麼樣子。你在家裡輕輕鬆鬆的玩上一些日子,也就到了過年的時候了。在自己的家裡過年,那多舒服自在?再說這兒哪有天津好玩呀?我們臨走的時候,葉小姐還說呢,說這些天讓你受委屈了,這回等你回來了,她要帶你到上海痛痛快快的玩一趟。」
來者認為自己這一番話說出來,只要是個孩子,甭管年紀大小,聽了就必要動心。哪知葉文健耷拉著腦袋,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說:「請您告訴我姐,我很好,開了春就回去。」
然後他站了起來,對這些人一眼不看,推門就走了。
這些人不能硬把葉文健綁回天津去,所以在對著葉文健磨了三天嘴皮子之後,不得不空手回去了。
這些人走的那天,葉文健消失不見,不知道是躲到了哪裡去,直到了傍晚時分,他才像個小鬼似的,從黑暗中冒了出來。
他進房時,雷一鳴正在逗妞兒玩。妞兒能東倒西歪的走幾步了,話還不大會說,可已經知道雷一鳴是「爸」,偶爾也認
得葉文健是「舅」,也會發「媽」的音,但不知道媽是什麼,所以除了爸和舅之外,其餘人等全可以算媽,上次見了虞天佐,她都興高采烈的喊了聲「媽」。房內暖氣燒得很熱,雷一鳴跪在炕上,正在親手給妞兒穿衣裳----妞兒睡得早,鬧了半天,已然困了。
等到奶媽子把妞兒抱走之後,雷一鳴盤腿坐下來,問葉文健道:「跑哪兒去了?」
葉文健不說話,自己在炕邊坐下了。
雷一鳴看了他一會兒,也沉了臉:「讓你走,你不走。現在又過來給我臉子看,這是誰給你慣出來的脾氣?不許坐,站起來!」
葉文健起了身,喃喃說道:「我這樣子,怎麼走啊?」
雷一鳴呵斥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葉文健抬手一抹眼睛,聲音裡帶了哭腔:「我以為……說戒就能戒呢……我哪知道……」
雷一鳴不理他,自顧自的點了一根香菸,等到把香菸吸到了頭,他抬眼望向葉文健,感覺這孩子差不多也要悲傷絕望到極致了,這才又發了話:「你上來。」
葉文健乖乖的上炕爬到了他跟前,而他抬手在葉文健的頭上胡嚕了一把,聲音中有了一點笑意:「傻小子,不用怕成這個樣子。現在姐夫心亂,沒空管你,等過完了年,姐夫幫著你,下狠心熬它十天半個月,沒有戒不了的。」
然後他抬手向旁一勾手指,又道:「這玩意兒不是好東西,可也不是
毒藥,老虞抽了這麼多年,身體比我好。」
葉文健見了他的手勢,當即轉身從靠牆的炕櫃裡捧出一隻紅木盒子。盒子裡裝著一套嶄新的菸具,是他姐夫新購置來的,價值一千餘元,不比虞天佐那一套傢伙次。打開盒子取出菸具擺好了,他在一旁躺下來,眼巴巴的看著他姐夫燒煙。雷一鳴一邊拈起煙簽子,一邊低聲笑道:「要我說啊,這東西的毛病----」他從小瓷瓶里挑出了煙膏子,說出了後面的話:「就是貴。不過咱們這樣的人家,倒是不差這幾口煙錢。」
將燒好的煙泡挑到了菸斗里,他歪著身體問葉文健:「你嘗嘗,今天的味兒怎麼樣?」
葉文健扶著煙槍,呼嚕嚕的吸了一通,然後噴雲吐霧的答道:「好像……沒有昨天的香。」
雷一鳴笑了起來,伸手輕輕一拍他的腦袋:「不錯,你很知道好壞。昨天是香港過來的印度大土,今天這是本地產的北口土。最近虞家的大土斷了貨,你先拿這個湊合幾天,等新貨到了,我多要一些回來。」
然後他又往菸斗上挑了個新燒好的煙泡,葉文健湊上煙槍又吸了一陣,原本先前是悲痛欲絕了的,可此刻暖洋洋的躺在這裡,他心中漸漸生出了一股奇異的輕鬆,再想起他那遠在天津的姐姐,也不再那麼心如刀絞的含羞帶愧了。鴉片煙霧從他的口鼻中逸散開來,他甚至有了閒心去仔細的品味:「姐夫,這個土雖然不夠香,但是煙勁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