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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原來他的爹娘早商議好了,要一前一後的在太原相會,偷偷的逃離債主子們的耳目。他爹那個時候,因為欠了巨債,心中一股急火攻上來,已經病在了小客棧里,及至見他們娘兒倆把大姑娘扔在了北京,越發著急生氣,而他娘也有理由----債主子們的眼睛都盯著葉家大門呢,他們要是一家三口齊步走著往火車站去,還不得走到半路就讓債主子們押去公安局?大姑娘再好,也是個姑娘,是個賠錢貨,太平日子裡,她這做繼母的不使偏心眼兒,拿她當親姑娘看待,可到了如今這死裡逃生的時候,就怪不得她心狠了,她只
能救她自己生的親兒子。
葉老爺也承認兒子比女兒更重要,但心裡始終是過不去這道坎兒,在小客棧里又躺了幾天,便病情加重、一命嗚呼了。
爹一死,他隨著娘繼續往西走----娘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姥姥家在西安,娘打算帶著他回娘家去。可是到了西安的姥姥家之後,他娘染上了時疫,舅舅舅母們也不管她,她熬了沒有多少天,便也隨著丈夫歸了西。他瞬間成了孤兒,原本他娘手裡還有些體己的,娘一入土,那些錢也不知道哪裡去了,糊裡糊塗的,他被他的舅舅們趕了出來。
轉眼間,他從個小少爺淪為了小叫花子,有心回北京找姐姐去,可是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況且千里迢迢的路途,也不是他可以輕易走過去的。更為要緊的,是他須得自己想法子填飽肚皮----單是這一件事情,就占據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的目光終日被殘羹剩飯勾引著,已經望不到那遙遠的故鄉了。
直到今年年初,他流浪進了河南,在半張破報紙上,他看到了他姐姐的照片。
單有照片,他也不敢相認,可照片旁邊還有新聞報導,報導里赫然就有「葉春好」三個字。他在離開北京之前一直是讀小學的,也認識一些字,這時就把那報導反覆讀了幾遍,這才知道他姐姐不但沒有被債主子們逼死,而且還嫁了大官,成了個到處撒錢演講做慈善的摩登闊太太。
再看那新聞上頭的日期,他發現這是一張來自天津的、一年前的報紙。
於是他繼續往北走,走到此地了,他聽聞有個直隸來的雷大帥,正帶兵駐紮在這裡。他覺得雷大帥應該就是自己的姐夫,但是也不確定----他甚至都不知道在雷大帥那裡,姐姐是正房太太還是姨太太。
憑他的勇氣,他本不敢往這軍營里來,可他不來不行了,這個禮拜他一直沒有弄到什麼東西吃,餓得一口氣呼出去,簡直沒有力氣再吸進來。他剛十三歲,還沒有正經的活過,可是已經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所以他就拼著性命,走到了軍營的大門口來。
雷一鳴把該問的都問遍了,對於所得的答案也挺滿意,這才想起了一樁要緊的事情----他叫了蘇秉君過來,吩咐道:「帶他出去,給他弄點兒吃的。」
蘇秉君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小叫花子大概真是太太的弟弟。把葉文健領到了伙房門口,他進去給他端出了一碗稀粥:「你先喝這個,喝完了,下頓再給你吃乾的。要不然,你那腸胃受不了。」
葉文健一聲沒吭,接了碗就喝,三口兩口就把那碗稀粥喝了個精光。蘇秉君接過空碗,又道:「那兒不是有板凳嗎?你坐著曬會兒太陽吧!」
葉文健一回頭,發現身後確實有個小板凳,就走去坐下了。一名副官從這裡經過,見狀便是問道:「這誰啊?」
蘇秉君笑了:「舅老爺
。」
副官一怔,然後笑道:「秘書長今天看著挺年輕啊!」
「你也就認識個秘書長。」蘇秉君向下一指葉文健:「告訴你,這可是正牌舅老爺,姓葉。」
副官當場「嚯」了一聲,專門走過來,手拄著膝蓋彎腰去看葉文健的臉:「哎,你多大了?」
葉文健深深的低了頭,不看他也不理他。
副官直起腰又問蘇秉君:「這舅老爺是從哪兒來的啊?」
蘇秉君抬手向上一直:「從天而降。」
這話剛說完,一名小勤務兵從指揮部那邊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的停到了蘇秉君面前:「蘇隊長,大帥說了,今晚和弟弟----哦不,弟老爺----也不對,弟少爺----一起吃飯。」
蘇秉君皺起眉頭:「這叫舅老爺,哪兒還來了個弟老爺?」
小勤務兵們看著蘇秉君,倒覺得他比白雪峰更親切,也敢和他說笑兩句:「大帥管他叫弟弟,我就沒反應過來。」
這些人站在太陽底下,連說帶笑,而葉文健天聾地啞似的坐在一旁,只是垂著頭一動不動。而到了傍晚時分,眾人對他總算是有了個固定的稱呼:文少爺。因為雷一鳴在開晚飯前,問了勤務兵一句:「小文呢?」
勤務兵立刻出去,把葉文健帶了進來。此地不通電,天一黑,就只能靠著蠟燭油燈照明,自然是不如電燈明亮。雷一鳴抬頭一看,就見他和下午相見時相比,又變了一點樣子----他身上那套松松垮
垮的舊軍裝,已經換成了一套較新的灰布褲褂,鞋襪也都齊全了,瞧著又添了幾分人樣。
雷一鳴今天下午回憶了一番,記起葉春好確實是提過這個弟弟,並且是提過好幾次,每次都是越說越生氣,因為她是個大他十歲的「大」姐,對待他和個小媽媽也差不多,哪知道這個弟弟小小年紀狼心狗肺,她白對他好了。
她生氣,說明她是真在意這個弟弟,所以雷一鳴再把他審視夠了之後,忽然對著他粲然一笑,一邊笑,一邊又招了招手:「小文,到我這兒坐。」
葉文健低頭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雷一鳴拿起筷子,給他夾了幾筷子菜:「吃吧!到了我身邊,就和回了家是一樣的,想吃什麼就夾什麼。」
葉文健這回微微轉向了他,嘴裡咕噥了一句:「謝謝大帥。」
雷一鳴抬手摸了摸他的禿腦袋:「叫姐夫。」
葉文健沒有即刻喊他姐夫,而是試試探探的抬眼望向了他,仿佛是滿心驚疑,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有了個姐夫。雷一鳴由著他看,並且又給了他一個不小的笑容。
這笑容堪稱完美,他的瞳孔映著燈火的光影,光影閃爍,讓他目若星辰。葉文健驚魂不定似的看著他,看著看著,驚惶散了,魂魄定了,他重新垂下頭去,嘴角一動,也回了他一個笑。
雷一鳴和這種半大孩子沒什麼可說的,於是就又拍了拍他的後背:「吃吧,吃飽了好睡覺。有姐夫在這裡,你往後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葉文健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米飯送進嘴裡,慢慢的咀嚼咽了。
米飯的香味讓他感到了一種刺激,他極力克制著自己的食慾,用哆嗦著的手,又往嘴裡送了一筷子米飯。
然後他的精神防線徹底崩潰----他不吃菜,只吃飯,來不及似的把米飯往嘴裡扒,喉嚨是直的,不用咀嚼,直接囫圇著往下咽。
葉文健吃了五碗大米飯,還能繼續吃,但雷一鳴怕他撐死,不許他吃了。
他是吃盡了人間苦頭的孩子,熬得沒了膽量和骨頭,旁人不許他吃,他就乖乖的不吃了。蘇秉君把他帶去了一間屋子裡,給了他一張潔淨的小床。他幕天席地的在外露宿了三年,如今重新躺回到柔軟的床上,他感到了極度的眩暈,以至於一閉眼睛,就立刻睡了過去。
這樣的一張床,他連著睡了兩夜,才最終確定了自己並不是在做夢:床是真的,飯是真的,姐夫也是真的。
除了姐夫之外,他在這裡認識的第一個人是蘇秉君,蘇秉君的名字,他聽一次就記住了,因為裡頭有「蘇餅」兩個字的發音,讓他一聽就又饞了起來。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他已經敢於主動的往指揮部走。他想去瞧他姐夫一眼----在知道了當下的好日子並不是夢之後,他又有了新的擔憂:他怕姐夫會拋棄了他、不帶他回北京去。
剛走到指揮部門口,他就聽見了雷一鳴的聲音。姐夫既是還在,他便放了心,悄悄的又走開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姐弟相會
葉文健在這軍營里住到第四天,跟著他姐夫啟程回直隸去了。
雷一鳴早就覺得這一仗沒法打----他這一趟進河南,只不過是服從軍令而已,並不是為了追殺張嘉田,況且縱是他真想去追殺張嘉田,憑著他現在所帶的這兩個師,也不大夠用,畢竟張嘉田今非昔比,身後已經有了靠山。
他認為自己還是得儘量的保存實力,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所以聽聞洪霄九已經帶兵進入了河南境內之後,他當即下令撤退,不打了。
在回家的這一路上,他一直把葉文健帶在身邊,對他是相當的和藹可親。葉文健這孩子倒是不討厭,沒嘴葫蘆似的在角落裡坐下來,他一坐能坐小半天,恨不得和周遭環境融為一體,生怕礙了誰的眼睛。
雷一鳴的專列被張嘉田炸了----炸就炸了,他從小到大,沒受過窮,所以一方面知道錢是好東西,得拼了命的往懷裡摟,另一方面又「視金錢如糞土」,不把這些身外之物往心裡放。他的士兵就地調來了一列火車,把裡面的座位改裝了一番,充當了他的臨時專列,沿著京漢線北上開向直隸。而路上無事,雷一鳴坐在車廂內的沙發上,十分清閒,便對角落裡的葉文健一招手:「小文,過來。」
葉文健站起來,邁著小步走到了雷一鳴面前----剛吃了三天的飽飯,他那面頰上就顯得豐潤了一點,不那麼像活骷髏了。
雷一鳴
從沙發旁的小桌上拿起了一隻小紙盒,裡面裝著美國來的箭牌口香糖。剝出一片口香糖向上一遞,他一直把它送到了葉文健嘴邊。葉文健抬手把口香糖捏住了,低頭看了看,然後把它送進了嘴裡。
然後他往自己嘴裡也送了一片口香糖,一邊咀嚼,一邊又換了個舒服點的坐姿。把葉文健拽到身邊坐下了,雖然論年紀,他很有資格去做葉文健的爹,而且葉文健沒有資格做他的兒子,但此時他放低了身段,以著大哥的口吻和態度,對著葉文健說說笑笑。又問他:「你姐姐常帶著你玩嗎?」
葉文健喃喃的說話,講述他十歲之前的好日子----他娘就只是個娘,每天忙忙碌碌的做家事,沒那個時間和情趣陪伴他,陪著他的就只有姐姐。姐姐對他很好,但他要是淘氣了,姐姐也打過他幾次屁股,打的時候,沒人護著他,都說他姐姐管他管得對。
雷一鳴聽到這裡,笑了一笑。葉春好這人確實是總有理,縱然有時候他覺得她沒理了,雙方吵過三言兩語後,她也能扭轉局面,重新又占了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