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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白雪峰怔了怔:「大帥,您說什麼?」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往家裡發電報,讓他們把太太的衣服都送過去,別凍著她。」
白雪峰這回聽清楚了,嘴裡答應了一聲,猶猶豫豫的,又說道:「大帥這次回了家,還是和太太和好吧!我斗膽說一句,您和太太是夫妻,太太沒娘家,您……您也沒有個長輩上人、兄弟姐妹的,您和太太就算是一對親人了,太太有了錯,您不原諒誰原諒呢?」
他唯恐自己把話說冒失了,所以說完之後特意的笑了笑。雷一鳴倒是靜靜的聽了他這幾句話,然而毫無回應。在這軍營內外來回的巡視了幾圈,最後他回了師部。捧著一杯熱茶坐在窗前,他向外望著,等待天亮。
天遲遲的亮了。
張嘉田昨天出了一趟城,今天起早吃了飯,還得再去一趟。他起早,林燕儂也跟著起早,給他找衣服擺早飯。他坐在桌前連吃帶喝,因見林燕儂忙裡偷閒,對著牆壁上的玻璃鏡子左照右照,照的時候抿著嘴唇,兩道眉毛忽高忽低的亂動,便笑了一下:「行了行了,鏡子都要讓你嚇碎了!」
林燕儂剛抬了手整理腦後頭髮,一聽這話,就轉身要反駁他,哪知胳膊肘一掃鏡子邊沿,那鏡子掛得不牢,竟是滑落下來,摔了個粉碎。林燕儂嚇了一跳,一邊咕噥著「歲歲平安」,一邊拿來了笤帚掃那玻璃碴子:「就怪你,好好的一面大鏡子,沒了!」
張嘉田站了起來:「我看你這個娘們兒啊,成天除了臭美就沒別的事兒了。說是給我做棉褲,做得像兩條羊腸子似的,還給了小馬,我連個棉褲毛都沒撈著。」
「我上午出去扯布買棉花,再給你重做一條就是了。」
張嘉田穿外衣戴帽子:「用不著,我有褲子穿。」
林燕儂看他要走,連忙追到了門口:「什麼時候回來呀?」
「天黑之前肯定回來,你等著吧!不回來的話,我讓人給你們送個信兒!」
說完這話,他叫來了馬永坤和張寶玉,帶著三十來人的衛隊就上馬出城去了。天越來越冷,路越來越滑,他非得儘早上路,才能在正午之前登上石礫子山。
第一百四十二章 恐怖(一)
雪後路滑,要是走在山路上,那就更是滑上加滑。張嘉田信不過那四隻馬蹄子,怕馬會帶著自己摔到溝里去,所以索性下了馬,憑著兩隻腳往山上走。一邊走,他一邊想起了從前的好時候----從前他在北京城裡的時候,哪受過這種洋罪?最起碼,他在城裡走的是平路,不用頂著西北風爬大山啊!
好時候真是好,住好房子,坐好汽車,平心而論,要是沒有雷一鳴,他真不知道世上會有這麼多的「好」。所以這回見了他,張嘉田心想自己一定要放出眼光來,看清他的真面目。他若是真心實意的願意讓自己回去,那自己就回去。
在太陽懸掛到中天的時候,他汗流浹背的來到了山寨門前。
滿山紅和她的小兄弟們似乎都不知道冷為何物,這個時候了,還一堆堆一群群的在外頭打鬧著,滿山紅今天必是洗了頭髮洗了臉,短頭髮黑亮蓬鬆,面孔也潔淨,只是面頰凍得紅了,額頭鼻樑倒還是白皙的,瞧著像個戲裡的妝容。張嘉田一看她這模樣,覺得挺好看也挺好笑,兩側嘴角就不由自主的往上翹了:「哎,滿山紅!他到了沒有?」
滿山紅答道:「沒呢!」然後她從小棉襖里摸出了一隻懷表,打開來看了看時間:「還沒到中午,是你來早了。」
張嘉田把馬交給了身後的士兵,湊上去看她的懷表:「這不是他的東西嗎?」
滿山紅看了他一眼
,怕他搶似的,一合表蓋將它揣回了懷裡:「他給我的!」
張嘉田笑了:「那你倆關係看來是真不錯。這表可是個值錢的東西,你好好揣著,別弄丟了。」
滿山紅也抿嘴一笑,一臉的得意。轉身帶著張嘉田進了山寨,她照例是把張嘉田的人和馬都安排進了棚子裡避風烤火,自己則是和張嘉田進屋落座,還給他抓了一把新炒的瓜子:「吃著等吧!」
張嘉田倒是沒有嗑瓜子的興致,拈起一粒放在指間擺弄著,他說:「滿山紅,這回我倆要是談好了,那自然是好;要是談崩了,這是你的地盤,我就帶了那麼點兒人,你可得鎮住場面,別讓雷一鳴跟我翻臉。
滿山紅點了頭,一邊呸呸的吐瓜子皮,一邊往窗外看:「放心,我滿山紅從來不趟外人的渾水,也從來不許外人到我這兒來搗亂。要打你們下山去打,別連累我。」
然後她掏出懷表,又看了看時間,嘴裡嘀咕道:「應該到了啊!」
雷一鳴並不是不守時的人,在滿山紅看表的時候,他人在距離石礫子山一里地遠的一處小山坡後,也在看表。一里地並不是遙遠的距離,傳令兵披著白布斗篷在雪地上往死里跑,片刻之間就能來回一趟,而且不會被山上的土匪探子發現----如果真有探子的話。
此刻傳令兵氣喘吁吁的又跑到了雷一鳴面前:「報告大帥,張嘉田已經進了滿山紅的山寨了!
」
這個消息,不是傳令兵親眼所見,但是他親耳所聽。親眼所見了張嘉田的人,是夜裡就悄悄上了山、此刻正隱蔽在山中各處的莫師士兵。士兵們披著白布,極力的要和雪地融為一體,莫桂臣此時也正在山腳下,等待著雷一鳴的號令。
於是雷一鳴就發了話:「開始進攻。」
傳令兵得了命令,當即轉身跑向山腳,而旁邊電報班的通信兵也操作電台,向遠方的陳運基部發去了電報。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衛隊也緊張的包圍了雷一鳴,要給大帥最周全的保護。
雷一鳴仰著臉,面無表情的看那石礫子山。在北戴河時,他對張嘉田只有恨與怕,拼了命的要殺他,唯恐他不死。然而到了如今,他那恨與怕的情緒忽然淡了些許,當遠方遙遙的傳來了第一聲槍響之時,他胸中竟是隱隱的有點作痛。
不過痛得不嚴重,可以忽略不計。
莫桂臣的士兵,在以各種方式得到了暗號之後,遠遠近近的從山中雪地里冒了出來。他們沉默著向前進發,而在更高處的一座山石上,馬克沁重機槍那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下方的山寨,射手與副射手披著白布和枯糙,各就各位。
然後,射手扣動了扳機。
炸雷一樣的轟鳴聲驟然響起,刀鋒一樣的子彈流橫掃山寨院子,讓那些正在打鬧的大小嘍囉們當場血肉橫飛、支離破碎。滿山紅正站在窗前漫不經心的吃炒瓜子,
在槍聲傳來的一剎那,她想都沒想,直接轉身趴到了地上。張嘉田當即也伏倒在地,抬眼和滿山紅對視了,他們什麼都沒說。
仿佛是全明白了,可又不敢真的明白。這不是人能做出來的事情,他們無論如何不肯相信。
對視過了一眼之後,兩人都從腰間拔出了手槍,滿山紅貓著腰飛身上炕,撞開了後窗戶向外一滾,張嘉田緊隨其後也跳了出去,結果就見這山寨里的老二老六也逃出來了,見了滿山紅,老二開口喊道:「老三死了!」
滿山紅沒猶豫,只說:「進林子!」
然後她一馬當先的繞過屋後的幾塊山石,沖向了密林之中。張嘉田一聽那槍聲,就知道敵人火力極猛,所以不假思索,也撒腿追向了滿山紅。滿山紅正跑得飛快,旁邊的老六卻是忽然縱身一躍撲到了她,張嘉田則是甩手向旁開出了一槍。滿山紅翻身爬起來,就見老六軟綿綿的躺在雪地里,太陽穴上開了個洞,血和腦漿都流出來了。
老六替她擋了一槍!
滿山紅和老二都愣了,呆呆的看著死了的老六。還是張嘉田跑向一旁----方才他那甩手一槍,倒是當場替老六報了仇。開槍的人原本蹲在樹上,是個落了單的士兵,穿著雷部的灰色軍裝,也裹著一塊白布。張嘉田從中彈落地的士兵手裡奪過步槍扔給了老二,他回去一扯滿山紅的胳膊:「醒醒!咱們還得繼續逃!」
滿
山紅不說話,轉身又要往那林子深處跑,可這回他們沒跑幾步,四周的槍聲就密集起來了。
到處都是敵人,敵人從天上往下降,從雪裡往外鑽。山寨爆發了驚天動地的巨響,滿山紅回頭去看,就見房頂被氣浪掀到了半空中,那些士兵炸了她的家!
她張了嘴,像是要哭要叫,然而老二開了口:「當家的,上面是沒法走了,咱們鑽地洞吧!」
滿山紅沒理老二,反倒是又和張嘉田對視了一眼。現在她與他之間無需語言的交流了,對視一眼,就什麼都明白了。
他們只怕自己一旦開了口,就要面對這恐怖的現實,不但要面對,還要分析,還要把它掰開揉碎了研究。他們都還年輕,都是雷一鳴口中的小傢伙,小傢伙們兇猛起來死都不怕,卻是怕了眼下。
他們剛知道,自己先前是和魔鬼打了交道。
子彈在空中嗖嗖的飛,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秒。幸而石礫子山是滿山紅走過了一萬遍的地方,到了這般境地,她還能認清道路。張嘉田也不顧生死了,橫了心跟著她往前沖。旁邊的老二身體忽然一栽,張嘉田沒等他倒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頭也不回的拽著他繼續跑。老二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在雪地上留下了長長的一道血跡----子彈打飛了他腿上的肉。
「想法子從北邊下山。」他氣喘吁吁的告訴滿山紅:「去青余縣!」
青余
縣在石礫子山的北邊,他現在走投無路,只能退回到縣城裡去,那裡有他的朋友和隊伍,還有個神通廣大的洪霄九。
他不知道,青余縣那邊也已經開了火。
陳運基的隊伍一直駐紮在青余縣外,預備要攻城,又一直沒攻城,縣內縣外的人這幾天都看慣了,也不當做一回事。誰也沒料到,他們會在這天中午忽然出動,開始了進攻。
一邊衝鋒,他們一邊吶喊,告訴城上的守兵「張嘉田已經死在石礫子山了」。守兵中也有張嘉田的隊伍,一聽這話便慌了神。張文馨想起兒子是跟著張嘉田一起出城上山的,登時癱軟在地,而未等他擦去滿頭的冷汗,城外開了炮,專轟青余縣城的城牆一角。有些炮彈飛得格外高遠,竟然越過城牆,落進了城內的街上,在石板地上硬生生的炸出了一個大坑!
碎石崩上半空,和碎石一起飛濺起來的,還有行人的斷頭殘肢。一包染了血的新棉花落了地,有女人蹲在地上捂了臉,發出尖銳的慘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