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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張嘉田見了林燕儂,雖然覺得她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但並不是很驚訝,因為這女人一貫如此,動輒就冷不丁的出現在他面前。攥著手裡的大毛巾,他也沒想著道聲辛苦,開口便問:「你怎麼來了?」
林燕儂身穿灰布褲褂,腳穿灰色布鞋,鞋面上的灰土能有一寸多厚,頭上也包了一塊灰不灰藍不藍的帕子,一瞧就是故意打扮成了這個灰老鼠的樣子,要在長途跋涉之中掩蓋自己的姿色----但她此
刻也沒有什麼姿色,一張黃臉圓圓腫腫的,眼皮很厚,擠得眼睛成了眯眯眼,嘴唇也是灰白乾裂。後背斜背著個破包袱,她瞧著非常的像難民。張嘉田對她鎮定,她對張嘉田也鎮定:「我一直悄悄跟著你們呢。」
張嘉田又問:「我不是讓你在文縣老老實實的呆著嗎?」
「你不在那兒了,我不敢呆。」
「你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
「我不走過來,我飛過來呀?」她笑了,乾燥的嘴唇一抿,抿出了一道血口子。張嘉田皺著眉頭用毛巾往她嘴唇上一擦,擦下了一抹鮮血:「我看你真是有毛病,你一個娘們兒到處亂跑什麼啊!你這樣的死半路上都沒人給我送信,都沒人給你收屍,知道不知道?」
林燕儂用手指摁著唇上痛處:「反正我是活著追上你了,你既是知道路上危險,就不能再攆我走。」
張嘉田把手裡的大毛巾往水盆里「哐啷」一扔,還是覺得這個女人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瘋了?」
林燕儂背過手,把大包袱向上託了托:「累死我了,我得喝口水。」然後她轉向了張文馨和馬永坤,先對著張文馨笑眯眯的一鞠躬,說了聲「張團長好」,然後又對馬永坤問道:「表哥,有水嗎?我不餓,就是渴得喉嚨里要冒火。」
馬永坤一言不發,扭頭就往廚房裡跑,眨眼的工夫回了來,用雙手捧著一大茶杯白開水:「你喝。」
林燕儂接過
了那有她半個腦袋大的大茶杯,咕咚咕咚的痛飲了一場。這一大杯水讓她的嘴唇恢復了鮮潤的紅色,她把大茶杯交還給了馬永坤,然後拉扯著張嘉田進了房,小聲笑道:「你別這麼虎著臉看我成不成?人家千山萬水的追著你來了,你可好,不但不心疼我,還瞪我,什麼人呀!」
「我沒瞪你,我是納悶。我也沒什麼好處給你,你老跟著我幹嘛啊?」
「你沒好處給我啊,我可有好處給你。」說到這裡,她一拽他的袖子,望著他的眼睛笑問:「你是不是沒錢了?」
張嘉田狐疑的看著她:「幹什麼?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林燕儂答道:「你要是沒錢了,我給你。我不是有錢嗎?」
張嘉田立刻搖了頭:「我有錢,沒錢也不花你的錢。你現在也沒個著落,將來還指望著那些錢過日子呢。」
林燕儂聽了這話,沉默片刻,然後垂下了頭,依然拽著他的袖子:「那你就給我個著落嘛。」
緊接著,她喃喃的又道:「人家男子漢大丈夫都是三妻四妾的,我不敢奢望去做你的正房太太,只要你肯要了我,我能明公正氣的跟著你,就心滿意足了。」
說完這話,她垂頭靜等了片刻,卻是沒有等到張嘉田的回答。攥著他那袖子的手慢慢鬆了開,她忽然不敢抬頭了,怕一抬頭,就會又羞又痛的哭出來。轉身背對了張嘉田,她輕聲的嘀咕:「論模樣,我不
丑,論年紀,我也不老,要說洗涮做活,我也都能。我哪裡比別人差了?送上門來都不入你的眼?」
然後她伸手作勢要去開門:「你既是嫌棄我,那我就還是回去吧,要不然你瞧我礙眼,我心裡也難受。」
一隻大手攥住了她的細胳膊,隨即張嘉田的聲音響了起來:「行了,你留下吧!這一趟沒死半路是你命大,你還敢一個人再走回去?」
她慢慢的轉了身,溜了他一眼:「那我洗把臉去。」
林燕儂一分鐘都沒歇,剛把臉洗乾淨,就又跟著張嘉田上了路。
張嘉田不讓她混在軍隊裡走,單派了個小勤務兵領著她坐馬車,在隊伍後頭跟著。那大馬車的木頭軲轆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轉動,顛得車內乘客將要亂蹦。可林燕儂在車內伸長了兩條腿,卻是感覺愜意舒服透了。張嘉田看她不是美人,可她自小就是投身進了美人的模子裡,按照美人的風格長大的。她保養得好,身體是雪白的冰肌玉骨,兩隻腳只肯踩著高跟鞋上樓梯下汽車,也是一雙不曾勞苦過的玉足。結果這一趟可好,她險些把一身冰肌玉骨走散了架子,兩隻玉足也險些讓她走成了大腳片子。
她其實也覺得自己瘋得不輕,像得了花痴病似的,為了個小爺們兒,命都不要了。
與此同時,張嘉田騎著高頭大馬,正在隊伍前頭和洪霄九同行。洪霄九當初落難之時,受過一場兇險的
暗算,所乘坐的汽車從山路上滾了下去。他雖是沒死,可左腿的骨頭被壓成了三截,斷骨甚至刺破皮肉見了天日。這傷太重了,後來那骨頭雖是重新長合,腿也還是囫圇的一條,但走起路來便不再得力自如,讓洪霄九不得不常備一根手杖。
這一筆帳,當然也還是要記在雷一鳴名下的。
洪霄九為了遮掩那條傷腿,能夠騎馬便絕不步行。張嘉田因要和他同走,別無選擇,只好也上了馬。先前受了雷一鳴的影響,他總覺得洪霄九是個大jian大惡之徒,然而今天這麼並肩一走一聊,他發現這人好像也沒jian惡到哪裡去,言談舉止也都慡朗,甚至有點豪氣干雲的意思。
於是他就想自己當初真是傻啊,雷一鳴說什麼,自己就信什麼。
隊伍行進了大半天,傍晚時分,他們進了一座大縣城。
此地名叫青余縣,四面城牆高聳,乃是一座很有歷史的老城。論繁華先進,它和文縣沒法比,可縣內道路分明、房舍儼然,也不能算壞。洪霄九帶著外甥把這座縣城占住了之後,首先建了兩排體面的磚瓦房,一排充當小學校,另一排做師部。兩排房子都安裝著玻璃窗,收拾得乾乾淨淨,堪稱本縣最為摩登的建築,洪霄九還專門從外縣的師範學校里綁來了幾個十八九歲的女學生,充當小學老師,並且專門告訴他外甥:「那幾個女教員,不能日。」
外甥的肉身
,是很熱愛女性的,但肉身一聽靈魂發了話,便乖乖的管住了自己,見了女教員就繞著走,真沒敢日。
洪霄九用這樣美麗的房屋和教員以及一頓免費的午飯,吸引了許多兒童少年過來入學,其中那身體好頭腦好的英才,便被他挑選出來,收進了師部里當差。學校之內,秩序井然,也是文明的一景----起初也有幾個無法無天的大孩子,欺負先生是大姑娘,在課堂上亂吵亂鬧,結果被洪霄九知道了,這幾位學生便被士兵押去校外的十字路口,砍了腦袋。從那以後,教室的講台旁邊都架了大刀,莫說學生,連教員都戰戰兢兢的不敢偷懶了。
這千家萬戶的孩子們,都被洪霄九管了個老老實實,他那位軍功等於零的外甥,自然更被他牢牢攥進了手心裡。張嘉田進城之後,迎頭就先瞧見了外甥先生。外甥----曹正雄師長----今年也就是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生著一張娃娃臉,大眼睛雙眼皮,小尖鼻子,小薄嘴唇,有點男生女相,臉上也不知道是少了點什麼,總之一瞧就是個沒出息的。
曹正雄師長自小受了九舅的影響,立志從戎,單是國內的軍校,就念過五六家,然而在哪一家都沒能畢業,還專門到德國日本學過軍事,花了家裡好些錢,堪稱是一位飽學之士,會說好幾句外國話,尤其擅長吃西餐。洪霄九自從到了他這裡之後,每隔個三五天就想揍他一頓,可他對洪霄九一直是相當的崇拜和恭敬,又有著三十來歲的年紀,洪霄九思前想後的,有點不好意思,就一直憋著沒揍。
曹正雄見了舅舅就如同見了靈魂和主心骨,對待張嘉田也挺熱情,但熱情得不甚純粹,張嘉田覺出來了:這個不男不女的大概是瞧自己年輕,有點看不起自己。
他沒惱,因為憑他現在這個落魄模樣,確實是沒什麼可讓人看得起的。他想真金不怕火煉,咱們往後瞧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雷霆雨露
天津,雷公館。
林子楓在公館門外下了汽車,夾著一隻公文包往裡走。夏天算是快過去了,空氣中已經有了一點秋意,秋意並不蕭瑟,反倒是有點金滿倉銀滿倉的喜氣,或許是因為他剛履行完了一套法律上的手續,幾家公司的股東名字,已經從葉春好變成了雷一鳴,雷一鳴是不管這些事情的,所以他如願以償,終於又攥住了雷家的財政大權。
穿過庭院走入樓內,他照例是不等人通報,直接上樓去見雷一鳴。大中午的,雷一鳴還在臥室里沒有起床,他進門時,陳運基師長正站在床前向他匯報著什麼,雷一鳴背靠著兩隻羽絨枕頭,蓋著薄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顯然是夜裡沒休息好,因為臉色白里透青,眼睛半睜半閉,滿腦袋的頭髮都直豎著----非得在這個時候,才能看出他的頭髮很厚很密,白雪峰能把他這麼個刺蝟似的腦袋梳得油光水滑,真是有點手藝的。
雷一鳴對林子楓視而不見,繼續聽陳運基報告,及至聽到了最後,他點了點頭:「行,他帶著那麼幾百殘兵敗將,都能從你眼皮底下逃出去,真行。」
隨即他抬頭瞪向了陳運基,攥了拳頭猛一捶床,厲聲吼道:「你們就會吃乾飯嗎?你帶了多少年兵了?他才帶了多少年兵?他一無後盾,二無外應,你就是關門打狗也打死他了,怎麼還能眼看著他逃出去?」他隨手抄起了床
頭矮柜上的玻璃菸灰缸,擲向了陳運基的頭臉:「老子的臉都被你們這幫蠢材丟光了!」
陳運基向後一晃腦袋,讓菸灰缸砸上了自己的肩頭。頗靈巧的抬手把菸灰缸接住了,他沒說什麼,轉身把它放到了稍遠些的桌子上。床頭矮柜上再沒別的東西了,雷一鳴環顧四周,沒有找到新的武器,氣得把身後的羽絨枕頭抽出一個,又扔向了陳運基。陳運基這回不躲了,直挺挺的任著他打,同時說道:「大帥請息怒,這回的事,確實是我沒辦好,大帥對我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吧。」
他這人對誰都不太恭順,對著雷一鳴已經算是相當的有禮了,但在自稱之時也是滿口的「我」,連個「卑職」都不會說。雷一鳴聽了他這番語言,越發的有氣:「罰你?罰你有什麼用?我提拔你做我的師長,為的是讓你給我建功立業,不是為了罰你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