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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林子楓抬頭和他對視了一瞬,然後把頭又低了下去,對著地面答道:「多謝大帥的信任。」
雷一鳴不再說話了,開始慢條斯理的吃這第二碗粥,吃到一半,他忽然又道:「你現在就到她那裡去,該辦的交接,都儘早辦好。雷家的錢,不許她再管,但她名下有一座金礦,是我送給她的,可以讓她留著。」
林子楓答應了一聲,見他沒了別的吩咐,便告辭離去。餐廳內一時寂靜下來,白雪峰見雷一鳴拿起餐巾又要擦嘴,而面前碗裡還剩著大半碗粥,便在一旁俯身下來,輕聲問道:「大帥就只吃這麼一點?」
雷一鳴單手握著餐巾,向後仰靠在了椅子裡,答非所問:「子楓現在倒是變得厚道了些,我本想他今天聽了我的話,還不得冷嘲熱諷我幾句?」
白雪峰笑道:「他又不傻,大帥這樣誠心誠意的待他好,他再怎麼刻薄,也不能拿話堵您啊!」
雷一鳴向著白雪
峰的方向側了臉:「他知道我對他好嗎?」
「那自然是知道的。」
雷一鳴轉向了前方,用餐巾堵住嘴,咳嗽了一聲:「知道就好。」
白雪峰依然保持著俯身的姿態,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出雷一鳴的面頰是明顯瘦削了,筋骨的線條從脖子延伸入了襯衫領口,兩道鎖骨都支了起來。他有心勸他在這桌上挑愛吃的東西再吃幾口,可話到嘴邊,怕他嫌煩,猶豫著又沒有說。普天之下----白雪峰想----自己也許是最真心實意關懷他的人了,因為他若是有了個三長兩短,自己可給誰當副官長去呢?
緊接著,他直起了腰,心裡又想:「老林這回算是美了。」
這時門外走來了一名小副官,停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隨即向內進入一步,又打了個立正:「報告大帥,蘇秉君連長來了。」
雷一鳴當即答道:「讓他進來。」
雷一鳴這些天選拔精銳人馬,除了自己的衛隊之外,又組建了一支警衛團,團內有個特務連,連長名叫蘇秉君,今年不過二十多歲。大踏步的走進餐廳,這位蘇連長站在餐廳中央,昂首挺胸的先行了個軍禮,然後才開了口:「大帥,卑職昨夜得到了張嘉田的消息。」
雷一鳴坐著沒動:「說。」
蘇秉君答道:「有人昨天在天津看見了他,他身邊帶了兩個人,正在法租界一帶活動。」
雷一鳴回頭看了白雪峰一眼,隨即轉
向前方嘀咕道:「莫桂臣那個混蛋,張嘉田都跑到天津衛去了,他還沿著火車道發通緝令呢!」
白雪峰連忙問道:「那要不要告訴莫師長一聲,讓他停手?」
「不必,讓他干,累死他!」
白雪峰忍著笑容低了頭,同時聽到雷一鳴又發了話:「他既是在天津,那你就趕緊帶人到天津去,管它法界英界,照殺不誤!真鬧出亂子了,我去和那幫洋毛子辦交涉!」
蘇秉君領命而去,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已經帶著他的手下,踏上了天津衛的土地。
可惜他們來晚了一步,因為張嘉田已經結束了這兩天的活動,返回了他在法租界的保險箱裡。他的保險箱,便是殷鳳鳴的公館。
張嘉田已經在殷公館住了小半個月,這小半個月的養息讓他慢慢恢復了人樣,對他而言,骨頭沒折眼睛沒瞎,就不算是重傷。一頓亂棒暴打,還不至於就打廢了他。
周身的皮肉傷已經收了口,青腫斑斕的面孔也有了人色,他把自己那一腦袋參差不齊的雜毛齊根剃了,剃得頭皮發青,加之瘦得顴骨高聳面頰凹陷,他忽然有了幾分兇相,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嚇人。幸而殷鳳鳴是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並不怕他,閒來無事了,還敢和他對坐在二樓的露台上,伴著夕陽喝幾碗苦茶。
殷鳳鳴平日和張嘉田並不是朝夕相處,兩人談是談得來的,但也算不得有多麼深厚的情誼。可
殷鳳鳴總覺得他和別的朋友不同----他眼看著這青年從個糊裡糊塗的半吊子小師長,一步步走上了軍務幫辦的高位,又眼看著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為了個嫁了人的娘們兒,從一省幫辦淪為了亡命江湖的通緝犯。此刻看著木桌對面的張嘉田,他就覺得這人變了,不止是模樣變了,性情也變了。
慢慢喝光了一壺茶,他思索著說道:「老弟,我看你還是聽我一句勸,到關外避個一年半載吧。錢的方面你放心,我來負責。大連,奉天,哈爾濱,你隨便挑個地方住一陣子玩一陣子,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不是更妥當嗎?」
張嘉田扭過頭,目光越過街道對面那一排小洋樓的屋脊,直對了天那邊的斜陽。晚霞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了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在那苦味中苦笑了一下。
「五爺,我知道你是好意。」他轉向殷鳳鳴:「可這個法子對別人行,對我不行。我的來歷,你都清楚,我是個沒根基的人,軍務幫辦,我沒當多少天,也沒混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名聲。趁著現在還有人高看我,我得趕緊把旗打起來,要不然等過了這個時候,軍界裡頭就沒我的位子了,我再想號召人馬乾大事,也沒人來認我這個字號了。」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瞬:「我也知道我一旦離開你五爺的地盤,很可能就是有去無回。我要是沒幹好,真把性命搭上了
了,你逢年過節的,千萬想著給我燒幾張紙,這兩年我闊慣了,到了陰間讓我受窮,我受不了。」
殷鳳鳴聽了這話,心裡一陣難受,正要板了臉罵他,哪知他說完這話,卻是把嘴一咧,嘿嘿嘿的壞笑出了聲。
第一百二十一章 如鐵似冰
林子楓站在院門前,先將面前這緊閉著的兩扇大門端詳了一番。
這是他第一次到這處院子前來,他也知道這院子裡先前住了個姨太太,還知道那姨太太跑了之後,葉春好曾把這處院子重新收拾了一番,想要給勝男居住。然而造化弄人,這院子沒能迎來勝男,迎來的卻是葉春好自己,想一想,這簡直就是人世間的一場諷刺劇。
林子楓想如果自己沒有全家死絕的話,那麼現在面對著此情此景,就一定要笑出來了。
門旁有站崗的衛兵,都認得這位西裝革履的秘書長。依著秘書長的命令,他們打開了門上的大鎖。院門敞開來,林子楓向內望去,就見兩邊房屋的門窗都用木板釘死了,院子中間倒是還擺著一副花架子,架子上下也有幾盆花,亂鬨鬨的開得正艷。前方堂屋的房門半開著,房內房外,都是寂靜無聲。
邁步穿過了院子,他停在門口,抬手一敲房門。
堂屋一側牆上的藍布門帘一動,有人走了出來,正是葉春好。他上下打量了她,就見她瘦了,把一件藍白花的棉布旗衫穿得飄飄蕩蕩,齊耳微卷的短髮梳順了掖在耳後,她未施脂粉,前額覆著幾綹劉海,劉海蓋著右眉上方的一道血痂。人在屋中站住了,她抬頭望著林子楓,明顯是驚了一下,然而那點驚色一閃而過,她隨即穩住了神情,眼望著林子楓,不言也不動。
她沉默,林子
楓也沉默,她知道林子楓差一點就是家破人亡,林子楓也知道她已經進了監獄冷宮。兩人圍著一個雷一鳴,兜兜轉轉的明爭暗鬥了許久,斗到最後,不知怎的,各自一敗塗地,可是細論起來,罪魁禍首又似乎並不是對方。
至少,並不只是對方。
最後,還是林子楓先開了口,他不叫她太太,而是對她直呼其名:「葉春好。」
葉春好微微的一點頭,他平靜,她比他更平靜。
林子楓其實曾有過一點憂慮,怕葉春好坐了這些天的牢,連憋帶嚇,會變得歇斯底里,而他向來最恨和潑婦打交道。如今見了她的態度,他輕鬆了一點,覺得她沒有辜負自己方才那有名有姓的一聲呼喚。大部分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個家庭或者一個男子的附屬品,都只是某小姐或者某太太。葉春好原本也只是個雷太太,但在發現她是自己的勁敵之後,林子楓不由自主的,開始拿她當個人來看待了。
堂屋裡擺著桌椅,他不等她請,直接走進去坐了下來,繼續說道:「我來同你辦一下交接。」
葉春好回頭看他,而他迎著她的目光,似笑非笑:「他總是需要一個人為他管理財務,不是你,就是我。」
葉春好慢慢垂下眼帘,同時答了一聲:「好。」
然後她向著林子楓一轉身,說道:「這兩年我為大帥做了不少投資,一筆一筆,我也不能記清,總要看看帳本,才能
交接個明白。」
林子楓依然望著她,仿佛出了神一般。葉春好由他看著,逕自走到門旁,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雙手交疊著放到大腿上,她挺直腰背,抬頭說道:「秘書長為什麼這樣一直看著我?是看我這樣子可恨,還是看我這樣子可憐?」
林子楓答道:「可憐。」
葉春好微微一笑:「這倒是句實話。其實我也有些詫異,我本以為秘書長這一趟大勝而來,總要對我冷嘲熱諷幾句,才能解恨的。」
林子楓放輕了聲音,也是一笑:「大勝談不上,小勝而已,還不至於讓我得意忘形。」
他那受過傷的左面頰依舊是有些麻木,縱然是如願笑了,笑容也是僵硬詭異。葉春好倒是依然平靜的,甚至露出了平日那種慈眉善目的親切模樣:「難不成,秘書長非要等我也送了性命,才肯開懷一笑嗎?」
林子楓向前探了探身,越發的輕聲細語:「葉春好,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死你活,與我何干?」
說到這裡,他向後仰靠了回去:「我已經派人去帳房取帳本了,希望你今天誠實一點,不要和我耍花招。」
帳本送來了,在桌子上堆成了高高的兩摞。葉春好一五一十的向林子楓做了一番交待,最後告訴他道:「至於那些手續上的變更,法律上怎樣操作,我不大懂,秘書長可以去諮詢律師。若是需要我簽署什麼文件,我當然都可以配合。
」
說完這話,她抬眼去看對面的林子楓。
林子楓和她保持了相當的距離----她縱是不施脂粉,身上也依然散發著一種脂粉的氣味,這氣味很淡,似有似無,但足以讓林子楓對她避而遠之。避而遠之,也不是因為這種氣味會令他心蕩神馳----他從不心蕩神馳。
他就只是討厭這種氣味而已,這種氣味溫暖香甜,像個隱形的活人,並且帶有某種黏性。他覺得自己一旦沾染上它了,除非回家沐浴更衣,否則就別想把它甩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