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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小全點了頭:「有啊,還有一套。」
他對著小全微笑:「那你把那一套衣服給我吧!」
「憑啥啊?」
「就憑你挖了個大坑把我陷進去了,害得我差點兒摔死!照理說,我都該找到你家裡去,讓你哥揍你!」說到這裡,他又是一笑:「你要是把衣服給我,這事兒就算完了,我還送你個又漂亮又值錢的小玩意兒,包你喜歡!」
小全聽了這話,不言語,抬了手撓腦袋。張嘉田見狀,當即又道:「得,我把我穿的那雙大皮鞋也給你,這行了吧?」
小全
聽到這裡,嘿嘿的傻笑起來:「那行。」
張嘉田撕下一片襯衫,當成毛巾浸了水,將自己周身擦拭了一遍,然後換上了小全的粗布衣褲。
他倆身材也相仿,所以衣褲的尺寸是沒問題的,問題出在張嘉田的腦袋上----他那個腦袋,是東交民巷的白俄理髮匠一剪子一剪子修出來的,髮型相當摩登,絕對不是個鄉下小子的腦袋。但這個問題也不難解決,低頭對著桶中水面,他一手拿著小全新磨好的短刀,一手揪著自己的頭髮,三下兩下就把頭髮割了個亂糟糟。小全站在一旁看著他,又是一陣傻笑,因為張嘉田的左手手指關節錯了位,村裡的大夫好容易才把它們掰回了原形。現在張家田的左手不敢亂動,揪頭髮時都是翹著蘭花指。張嘉田不理他,處理好了自己的腦袋之後,他又找來幾條小木片,把自己的左手手指固定了住。
葉春好所給他的那一小包首飾還在,他背對著小全把那小手帕包打了開,撿出了一枚小戒指。轉身把這戒指給了小全,他說道:「這玩意兒貴得很,你將來把它給你媳婦,你媳婦一定高興。」
小全接了戒指,因這戒指嵌著一小塊翡翠,瞧著又有金色又有綠色,確實是挺漂亮,便高了興,同時又有一點忸怩:「我還沒媳婦呢。」
張嘉田抬頭看著天,隨口答道:「有了再給。」
同時,他心裡想起了葉春好。不知道
葉春好現在怎麼樣了,他想雷一鳴一定饒不了她,可他現在顧不上她了,有心無力,真的顧不上了。
這個地方也不能久留,即便小全可信,先前來瞧過他的那個大夫也不可信。他得走,即刻走!直隸都是雷一鳴的地盤,他目前要麼是往遠了跑,要麼是去天津----天津有租界。
張嘉田決定去天津,不止是因為天津有個趙老三,會奉葉春好的命令給他三萬塊錢,更重要的是他在天津有朋友,想要對外聯絡個什麼人,也更方便。
於是從傻小子小全那裡又要了八個大窩頭,他帶著乾糧,準備出發。
張嘉田這些天已經曬成了黑炭,如今的髮型也僅比乞丐漂亮一點,穿著小全那身洗白了的舊衣褲,趿拉著一雙破布鞋,他上了路。小全一手捏著戒指,一手拎著一雙大皮鞋,站在窩棚門口大聲問他:「你坐火車嗎?坐火車得往鎮裡去,往東走!」
張嘉田轉身向他擺擺手,沒回答。右手拄著一根頂端分叉的木棍,他一瘸一拐的偏往南走,木棍杈子上掛著個小包袱,裡面是那八個大窩頭。向前走出了沒多遠,他便覺出了痛苦。他的腳疼,膝蓋疼,胯骨也疼,腰和肩膀倒是沒事,但周身皮肉青紫,全是大片的瘀傷。他的視野也不甚遼闊,因為眼眶還腫得厲害,鼻樑骨折沒折,他不知道,橫豎是滿臉疼,嘴唇都被木棒打裂了,幸好牙齒還齊全。
穿山過林的走出了三里地,他拄著木棍,慢慢的跪了下去。緊閉雙眼喘了一陣粗氣,他顫巍巍的又站了起來----他得走,不走就得死在這兒。死在這裡等著餵狼?那不行,那他不甘心!他不能讓葉春好擔驚受怕的為自己白忙活一場!
況且他心裡還有壯志呢,他還想奔前程呢,他還要報仇雪恨呢!
想到了「報仇雪恨」四個字,他東倒西歪的又站了起來。他自小就是個好勇鬥狠的性子,向來不肯吃虧。活到如今,他這當慣了幫辦耍慣了威風的人,越發的受不得委屈,越發的能記仇。
他不能讓雷一鳴白殺自己一回!
張嘉田在這荒無人煙的山野中慢慢的走,走了四天,走到了臨近的縣城裡。
他把葉春好送他的首飾當了幾樣,當鋪里的夥計看他形容落魄,絕不像是能擁有這等珠寶的闊人,便懷疑他是個賊。夥計沒報官,但統共就只肯給他幾十塊錢,他愛當不當。
幾十塊錢,就夠張嘉田買張前往天津的火車票了,他當然干。揣著那幾十塊錢走去了火車站,他在火車站外的紅磚牆上,瞧見了自己的通緝令。
通緝令上印著他的照片,他不記得那照片是自己什麼時候拍的了,總之上面的他還英姿颯慡著,還是一省的軍務幫辦。從軍務幫辦到通緝犯,之間只隔了一場醉。雷一鳴沒說錯,自己是變了,心變了。自己和他之間,遲早要有一戰。
遲早的事,遲一點早一點又能怎麼樣?
轉身從通緝令前走開,他很坦然的去買了一張三等票。現在的他和通緝令上的他,瞧著根本就不是一個人。通緝令上的他戎裝筆挺,是個英雄出少年的人物;而此刻的他破衣爛衫,一身汗酸臭,只是個人見人躲的黑小子。一時買了票檢了票,他混在大批的旅客之中,尖著腦袋硬擠進了三等車廂。
天津的朋友還靠不靠得住,他不知道;留在通縣的隊伍怎麼樣了,他也不知道。火車拉響汽笛,衝出如雲般的雪白蒸汽,一路轟轟烈烈的開動起來。張嘉田站在人群之中,四面八方都是行李,壓迫得他直不起腰、抬不起頭。火車外頭是什麼風景,他也看不見。
他就這麼一無所有的,往天津去了。
----第二卷完
第三卷
第一百二十章 新天新地
午夜時分,北京雷府。
雷一鳴做了個噩夢。他夢見了他的弟弟雷一飛。
他已經連著許多年沒有想起過這個弟弟了,不知怎的,今夜竟會無端的和他在夢裡相見。雷一飛死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大概就是張嘉田如今的這個年紀,生著一張白白淨淨的容長臉兒,是個眉目英秀的小伙子,見了人未語先笑,家裡外頭的人,都夸雷二少爺好。
雷一飛是出麻疹死的,疹子發出來的時候,他正和雷一鳴一起陷在了戰場中,援軍遲遲不到,他便也得不到任何救治,連著發了幾天的高燒,就死了。這怪得了誰呢?誰也怪不了。家裡外頭的人,也都承認是雷二少爺自己命不強,賴不著他哥哥。可死了的雷一飛變得不講理起來,竟在夢裡對著他哥哥圍追堵截。雷一鳴走投無路了,眼看著弟弟一步步逼近自己----弟弟還保留著臨死時的模樣,浮腫變形的面孔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口鼻之中呼呼的噴出腐臭的熱氣。兩隻大手直直的伸出來,他距離雷一鳴越來越近。
當那兩隻手即將鉗住他的脖子時,雷一鳴猛的睜了眼睛。
眼前是個光明世界,窗簾吊起一半垂了一半,外頭天已大亮,曬得屋子裡熱烘烘。他大汗淋漓的坐了起來,一顆心還在腔子裡砰砰直跳。這幾天熱極了,他夜裡入睡時就只穿了一條短褲,此刻雙手抱著膝蓋坐住了,他直著眼睛出
了會兒神,忽然扭頭對著地面啐了口唾沫。
然後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他啞著嗓子開了口:「雪峰。」
他的聲音並不高,然而房門立刻就開了,白雪峰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對著他笑道:「大帥早安。」然後他看見雷督理兩鬢的短髮都濕漉漉的挑了汗珠子,便又說道:「這兩天可真是熱得夠瞧,夜裡都沒有涼風。大帥先洗個澡?」
雷一鳴一點頭。
白雪峰快步走去浴室放水,在等著蓄水的空當里,又把兩條浴巾、一盒香皂、一瓶美國產的浴鹽也擺到了浴缸旁的架子上。雷一鳴督理是講究個人衛生的,講究到了一定地步,幾乎有一點女性化,這當然是拜他的前妻瑪麗馮所教。瑪麗馮是在歐美長大的摩登女性,最恨不講衛生的中國男人。年輕時的雷一鳴儘管英俊不凡,但她看他還是個東方式的土包子,所以費了許多的力氣和口舌,想要把他調教成個西方式的紳士。雷一鳴在愛情的感召下一心向學,成績可觀,等瑪麗馮發現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時,已經是後話了。
這些零活,白雪峰已經有日子沒幹了,不過終究是做熟了的,如今重撿起來,也不為難。把雷一鳴攙扶進了浴缸里坐下,他挽起袖子,照例是把這位大帥連擦帶洗、收拾了一番。雷一鳴微微的有點喘----自打從北戴河回來之後,他就一直像要犯舊病似的,不住的咳
嗽氣喘,然而終究沒有病倒,就這麼好一陣歹一陣的堅持著。
手上加著小心,白雪峰把他從浴缸中攙出來擦乾了身體,然後一邊伺候他穿衣服,一邊說道:「大帥今天是不是叫林子楓過來了?」
雷一鳴又一點頭。
白雪峰控制著自己的眼耳鼻舌心意,用最柔和的聲音陪他說閒話:「他早就來了,我讓他在前頭書房裡坐著呢。等大帥吃完了早飯,我在讓他過來見您吧!」
雷一鳴這回搖了頭:「不必,讓他過來,我吃我的,不耽誤見他。今天有他忙的,再等下去,怕是時間就不夠用了。」
白雪峰陪笑答道:「是,那我這就往前頭打個電話。」
在餐廳里,雷一鳴見到了林子楓。
林子楓進門時,他捏著一隻小瓷勺,正在一勺一勺的吃粥。粥是白粥,熬得稀爛,林子楓看著他,就見他一勺接一勺的舀了稀粥往嘴裡送,吃得心不在焉,米湯順著嘴角往下巴上流。林子楓知道他不是那種沒吃相的人,他能把一碗粥吃得這樣邋遢,必定是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別處。
果然,他最後把空碗向旁一推,抄起餐巾擦了擦嘴,開了口:「讓你今天趕早過來,是要交給你一項好差事。」
他把目光射向林子楓了,林子楓便避其鋒芒,垂下了頭:「大帥有什麼好差事給我?」
白雪峰端起空碗,又盛了一碗粥送到了雷一鳴面前。雷一鳴這回不急著吃了,用小瓷
勺在那雪白的稀粥里慢慢的攪:「這兩年,我的錢都是由她管著的,我是甩手掌柜,家裡的錢進了多少出了多少,我向來不聞不問。現在我不能再這麼幹了,這個家,我也不能再讓她管了。原來俱樂部那邊的帳房是由你負責的,你幹得不錯,我信得過你。現在我家裡沒人了,你過來管一陣子吧!」
說完這話,他舀起一勺稀粥送進嘴裡,隨即微微一笑:「這回如你的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