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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話到這裡就止住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他抬起頭看了張嘉田的眼睛,問道:「是不是?」
張嘉田不說話,單是氣息一亂,從鼻孔中又湧出了一股子鮮血。雷督理討厭他這樣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因為自己句句有理,他有什麼理由不服氣?
於是雷督理就這麼面無表情的抬起手,把指間夾著的半截香菸,狠狠杵向了張嘉田的右眼!
在火頭即將觸碰睫毛之際,張嘉田猛的一挺身一扭頭,只讓火頭在自己的臉上蹭了過去。香菸熄了,雷督理見狀,很惋惜似的一撇嘴,隨後站了起來:「身體真不錯,這麼打,都沒打服了你。」
然後他對著周圍幾人發了話:「再來!」
手持短棒的士兵得了令,當即一擁而上。這回張嘉田蜷起身體抱了腦袋,開始發出斷斷續續的慘叫。而雷督理退到門外,情
緒卻是越來越平靜了。
他自己沒有力量,可他的部下有力量。
他曾經那麼喜歡過張嘉田,可現在回想起來,卻仿佛只是一場夢。他的感情是可以在愛恨之間自由轉換的,可以有多愛,就可以有多恨,恨到了極致,無可解脫,只能是殺!
然而他不能真的開槍,他不想、也不便在自己的別墅里殺人,尤其是這別墅里還住著葉春好。
所以他這一趟來,一是為了再見張嘉田最後一面,二是為了把張嘉田打成一灘爛泥,免得他在出發之前的這段時間裡興風作浪。等到離了此地,隨便他什麼時候死,都沒關係。
死了,埋了就是了。
沒死,如果必要的話,埋了也沒關係。
半個小時之後,雷督理離開地下室,重返地面。
他的身上帶了一點淡淡的血腥味,夾雜著地下室特有的潮氣,不大好聞。獨自坐在沙發上,他沒看見葉春好,沒看見就沒看見,他也不問。
他只是微微的有一點喘,他的肺不大好,多走幾步路,要喘;多吸了幾口冷空氣,也要喘;甚至偶爾受了外界一點小小的刺激,他也會窒息似的透不過氣來。這個時候,他要調動全身的力量去呼去吸,身體癱下去,手腳都是軟的。
此刻他就是這樣癱在了沙發上,但他依然一言不發----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
他在考慮如何把張嘉田留下的人馬處理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北戴河(六)
張嘉田還留著一口氣。
他知道那幫人是想把自己打成一灘爛泥,便如了他們的願,提前先做出了個爛泥的姿態。抱著腦袋蜷著腿,他不反抗了,甚至都不動了,只極力的緊繃了肌肉,想要用自己這身皮囊,保護自己這身骨頭。
於是那幫人見他一動不動的昏迷在了血泊之中,便滿意的收了手。雷大帥不高興在度假的別墅里鬧出人命來,所以張嘉田死到這種程度,正是剛剛好。
這些人停手的時候,張嘉田其實是還有意識的。
他聽得見這些人紛紛的退了出去,還聽得見外頭有凌亂雜沓的腳步聲音。背對著房門口,他一動都不敢動,只靜靜的等,等周圍的所有人離去,包括雷督理。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四面八方對著他的槍口也都撤了,房門緊閉著落了鎖,他這才放心的睜開了眼睛,看見了一個血紅的世界。
他的眼睛也被鮮血糊住了。
他不急著爬起來,先動了動手指頭----雙手的拇指和食指都是能動的,雙腳的腳趾頭也還能聽從他的指揮,他想這就說明自己的胳膊腿兒沒有斷。試探著又把兩條腿向下伸展了,剛伸到一半,一陣劇痛便讓他瞬時停了動作。半伸著的右腿僵在半路,他疼得張大嘴巴,呼吸和聲音全斷了。左手顫抖著抬了起來,像是要向下去救那條右腿,可是剛剛抬到一半,張嘉田心中又是一驚。
他看見自己左手的無
名指和小拇指,都正以著奇怪的角度彎曲著。
這隻手讓他呆看了片刻,然後他用尚且完好的右手去摸自己的頭臉。摸一把,是淋漓的血,再摸一把,還是血。
「不能死啊!」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那些人打成了什麼樣子,只是茫茫然的在心中哀求自己,求自己破爛了的皮肉,求自己變了形狀的關節:「你挺住了,不能死啊!」
他怕死,真要是不得不死了,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對得起「英雄出少年」那五個字。他不能像條死狗一樣,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無聲無息流盡體內的鮮血。這麼著死了,他不甘心,他死不瞑目!
慢慢的把力氣收回來,他放鬆了身體。眼前黑了一瞬間,再見了光明時,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時眩暈,還是昏睡了一覺。忽然間的,耳朵一動,他又聽到了隱約的腳步聲音。
那腳步是走向自己這邊的,他恐慌起來,心想難道雷一鳴等不及了嗎?如果他過來看到自己還沒有死,會不會失去耐性,要給自己補上一槍?
可他隨即又感覺不對勁,因為那腳步聲音越近越清脆,像是女人所穿的高跟皮鞋。緊接著,門外也當真響起了女人的聲音:「大帥許我再來瞧他一眼,你們開門吧!」
這是葉春好的聲音,一句話被她說得有氣無力,非常的悲哀,也非常的平和,沒有聲勢,但是話里藏著權威,仿佛她作為督理太太,
理所當然的可以像督理大人一樣,過來處治房內的逆賊。只不過他們夫婦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罷了。
衛兵沒有接到督理的通知,也沒有看到督理的手諭,但是想都沒想,乖乖的就真把房門打開了。張嘉田正對著房門,這時半睜著眼睛向前望出去,就見葉春好裹著一件長長的嗶嘰大衣,雙手插在大衣兜里,頭臉都很潔淨,只是右眉上方蒙了一塊白紗布。
葉春好看了他一眼,頓了頓,隨即長嘆了一聲。衛兵守在門口,並沒有要關房門的意思,而當著衛兵的面,葉春好走到張嘉田面前,蹲了下來:「二哥,你醒著嗎?」
張嘉田極力的睜大了眼睛去看她----說起來,他是為了她才進督理府、才有了後頭這兩年飛黃騰達的人生;他也是為了她,才又把這大好人生斷送了個乾淨。這樣的一個人,他得好好看看,他今天看完了這一眼,也許和她有緣再相見時,便是下輩子了。
葉春好也看著他的眼睛,看得一眼不眨,臉上冷冷的,幾乎是在咬牙切齒的說話,像是恨了他,也像是別有用意,要把這話一字字一句句說到最清楚,直送到他的心裡去。
「二哥,大帥那個脾氣,我也沒法勸了,事已至此,你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你萬萬要吸取教訓,再不可酒後胡鬧、意氣用事。大帥今晚、或者明日,就要帶著我們回北京去了,路
上你沒事做,正好把頭腦放清醒一點,好好的反省反省。」
說到這裡,她的目光掃過了張嘉田的頭臉身體,兩隻眼睛裡隱隱的閃了淚光,然而聲音依然是冰冷的,語氣也依然是冠冕堂皇的:「我早就勸過你,男子漢大丈夫,前程要緊,憑著感情衝動逞一時之勇,那是莽夫的行為,我最不贊同!」
然後她抬起戴著手套的右手,在眼角飛快的一掠,用指尖蹭去了一滴很大的眼淚。站起身轉向了門口的衛兵,她縮了縮肩膀:「這裡怎麼這麼冷?有沒有厚衣裳,給他一件。他犯了罪,要殺要剮也該是用槍用刀,把人打個半死扔這兒凍著,算是怎麼回事呢?」
衛兵們面面相覷----大夏天的,誰會專門預備厚衣服呢?
葉春好見狀,便又嘆了一聲:「算了。」
然後她轉向張嘉田,脫了身上的嗶嘰大衣,彎腰給他蓋了上:「你暫且拿這個當毯子用吧。這個地方我也不好久留,我方才對你所說的話,你等到一個人的時候,也好好的想一想吧,看我說得對不對。」
說完這話,她昂起頭,轉身走了。
張嘉田沒來得及回答,因為葉春好句句都像是話裡有話,讓他一時間有些發懵。眼看著葉春好真走了,房門也重新關嚴上鎖了,他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香氣。
香氣來自於葉春好留下的長大衣,一隻手在大衣下面動了動,他的手背忽然蹭過了鼓鼓
囊囊的一包。
那是大衣裡面的暗袋。
慢慢的抬眼向前望去,他在動作之前,再一次看清楚了房門。
房門的確是關嚴了。
他一點一點的往角落裡蹭,凡是挨著地面的部位,能使上勁的都使了勁,他如同一條被拔了腳足的蟲子,也如一條被抽了脊梁骨的蛇,毫無章法的蠕動到了房間角落裡,即便房門忽然開了,門口的人也不會即刻看清他的模樣。
然後,他伸出周身上下最為完好的右手,摸索著解開了暗袋上的紐扣。
暗袋裡裝著個小小的手帕包,他側身躺在地上,把那小手帕包放在地上打開來,看見了一小堆寶光璀璨的首飾,有黃金有鑽石,還有一對配成套的翡翠耳環和項鍊,就在兩天前,他還見葉春好佩戴過它。首飾下面,墊著一張小紙條,他把把它抽出來打了開,借著黯淡燈光,他認清了上面細密的小字。
上面起首寫了「趙老三」三個字,三字之後是天津城內的一個陌生地址。地址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乃是「回京途中或有逃生之機會,妹定設法相助,請二哥務必振作精神。若二哥避難天津,可到趙老三處取現金三萬元暫渡難關」。
張嘉田不知道「趙老三」是何等人物,不過把這幾行字反覆看了幾遍之後,他確定自己是把那地址牢牢記在心裡了,便把紙條塞進了嘴裡,硬咽了下去。
葉春好不希望他為了自己打抱不平,怕
他因此受了連累,卻不知道他也存著同樣的心思。他也不敢讓葉春好為了自己冒險,也怕自己會連累了她。她再有本事,再有心計,也只是個年輕的小女子,雷一鳴打不過自己,還打不過她嗎?
可他現在有話也傳不出去了,著急也只能是白著急。把這一小堆首飾重新包好揣進懷裡,他又去摸那大衣的暗袋,結果從袋底,他掏出了一把小刀。
這是一把挺精緻的摺疊刀,用來削水果皮是正合適。他把這柄小刀折好了,塞進了腰帶里。蓋著大衣重新躺下去,他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人,卻是雷督理。
他救過他的命,他卻要殺他。
並且不是乾脆利落的殺,是虐殺。他想雷督理之所以留了自己一口氣,也許只是怕自己死在這裡,會髒了這一塊地。
因為葉春好不是輕易冒險的人。她能敢偷著給自己送錢送刀,便以證明在雷督理那裡,自己確實是沒有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