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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雷督理轉過臉來,望向
了他:「你怕我氣昏了頭,將來會後悔?」
白雪峰只是想附和著林子楓勸勸他,沒想到他竟會向自己問起了話。忽然落進了他的目光中,白雪峰嚇得又停了動作,嘴唇也有些顫,只能勉強擠出字來:「不是……大帥辦事……自然都是想好了的……」
林子楓很了解白雪峰那點膽量和能耐,此刻就想要替他解圍,不料雷督理眼望著白雪峰,忽然笑了。
這笑容並不是微笑,他笑得咧開了嘴,露出了整齊的白牙齒。抬起青紫斑斕的右手,他拍了拍白雪峰的臉:「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也算是個慣著你的了,怎麼從沒見你得意忘形過?」
白雪峰看了他這個齜牙咧嘴的笑容,心中更怕了----雷督理眼中含著一點光,那光無可描述、似曾相識,白雪峰記得當年他被困戰場,彈盡糧絕,餓了三天,眼中就曾出現過這樣的光。
「我這人沒什麼本事……」他勉強理順了呼吸,要把話說下去:「就只對大帥有這麼一顆忠心。大帥這樣抬舉提拔我,我要是再不知道小心惜福,即便大帥不怪我,老天爺也饒不了我。」
雷督理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從白雪峰的臉上收回了手,他向外輕輕一揮:「子楓也去休息吧,有話,等天亮了再說。」
林子楓並沒有再多說,只對著雷督理淺淺一鞠躬,然後轉身走出了客廳。衛兵都守在了樓門外,客廳外亮
著幾盞電燈,不見僕人的影子,只在暗處站著兩名木雕泥塑似的勤務兵。一點花影子往旁邊的走廊里一閃,花影子有著齊劉海和小白臉,他認得她,甚至知道她名叫小枝,因為白雪峰不止一次的對他說過,「太太身邊那個小姑娘,倒是不賴」。
這麼大半夜的,小枝不去伺候葉春好,反倒遊魂似的在客廳外頭轉悠,林子楓簡直可以肯定她是在竊聽----至少,也是企圖竊聽。
但他權當不知,一邊向外走,他一邊撣去了袖口上的一點灰塵。灰塵是他在為那個人檢查身體時蹭上的,那人被張嘉田狠狠教訓了一頓,搞得渾身髒兮兮。想一想,倒也是一樁令人痛快的事情。
白雪峰為雷督理塗畢了藥油,然後便想攙他起身,上樓休息。然而雷督理搖了搖頭,說道:「不費那個事了,我身上疼得厲害。」
白雪峰扶他在沙發上躺了下來,說道:「那我上樓給您拿一床毯子下來,山中夜裡涼,您要是睡覺的話,總得蓋上點兒才行。」
雷督理短暫的沉默了一瞬,隨即答道:「順便去看看她在幹什麼。」
白雪峰立刻就領會了「她」是誰,連忙點頭答應下來。快步走出客廳跑上樓去,他直奔了臥室。臥室房門緊閉著,他輕輕敲了兩下,裡頭立刻有人開了房門,正是小枝。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心思賞鑒這位「倒是不賴」的小枝姑娘了,一側身就
擠了進去。抬頭看見了房內床上坐著的葉春好,他當場「哎喲」了一聲:「太太!」
床頭桌上放著一盆溫水,水是血水,而葉春好的面孔剛被小枝擦出來了----臉還是白白淨淨的臉,然而右眉上方鮮紅的豁開了一道傷口,足有半根手指那麼長!
白雪峰對這位太太是抱著好感的,這時一見她的傷勢,便不由自主的緊皺了眉頭:「太太,這可不行,要不您趕緊回北京去吧,讓醫生瞧瞧您這傷用不用fèng針。」
說完這話,他看見了葉春好手中攥著的一隻長柄小圓鏡----她的傷勢如何,她自己知道。
要不然,她的手怎麼一直在抖?
但是手雖抖著,人卻鎮定:「我沒事,真有事的話,再回北京也不遲。大帥現在怎麼樣了?」
白雪峰壓低了聲音,悄悄的告訴她:「大帥沒事,要在客廳里休息一會兒,我上來給他拿床毯子。您就別管這檔子事了,還是回北京治傷要緊。」
後頭的話,他沒往外說----你這二十多歲青春正好的女人,若真是破了相,將來的日子可怎麼過?
他不說,葉春好也明白了,也感激了。扭頭讓小枝從床上取下一床毛毯送到了白雪峰手中,她也低聲說道:「大帥那裡,就勞你多照顧了。」
白雪峰接了毯子,因為不敢讓雷督理久等,所以只又說道:「老林臉上那傷當時也挺重,可是因為治得及時,現在已經看不大出來了。
所以您也----」他對著葉春好苦笑了一下:「該回去就回去吧。」
苦笑完畢,他匆匆的走了。小枝上前重新緊閉了房門,然後走回到葉春好面前,把聲音放到了極輕:「太太,怎麼辦?」
葉春好也用耳語的音量說話:「你聽准了,他真是那麼說的?」
小枝俯身湊到了葉春好耳邊:「大帥就只說出『埋了』兩個字,別的沒有提。」
葉春好直視著地面,臉上沒有表情:「然後秘書長說----」
小枝繼續嘁嘁喳喳:「說周圍住的都是洋人,事情一旦鬧出來了,會有麻煩。」
葉春好忽然抬頭直視了她的眼睛:「最後,他是要把這件事留到明天處理,還是等回了北京再說?」
小枝搖了搖頭:「大帥好像沒說,我沒聽見。」
然後她直起了身,望向了葉春好右眉上的傷口----葉春好的胳膊腿上燙出了幾個大水泡,痛苦雖痛苦,但她是不擔心的,橫豎那疼痛忍得過去,水泡也總有乾癟了的時候。可傷口和水泡不一樣,傷口開在了額頭上,說留疤可就真留疤!
一個女人,臉上若是落了這麼道疤痕,那麼再漂亮也不算真美人了。而她還記得當初葉春好來到留養院裡演講的時候,她們這班窮女孩子是如何像看仙女一樣去看她的。
「真的。」她終於忍無可忍的開了口:「太太明天回北京吧,讓醫生看看,這傷口到底用不用fèng針。這裡就只有一點刀
傷藥,我還不敢給您亂用。不提別的,首先這傷口若是發了炎,那就了不得……」
她低而急促的喋喋不休,因為葉春好是她的恩人,也依然還是她眼中的仙女。葉春好坐在床邊靜聽著,眉骨上方火辣辣的疼,但她並不叫苦,甚至無暇去牽掛自己的傷勢。
「埋了」兩個字在她的腦子裡迴響不止,她知道,雷督理這回對張嘉田,是動了殺心了!
至於「埋了」二字的含義,她也同樣清楚得很。那時候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開殺戒、剷除異己,她親眼見著秘書處里憑空失蹤了好幾個人。那些人都是洪霄九的餘孽,影影綽綽的,她聽人說他們是被「埋了」。
有的是斃了再埋,有的則乾脆就是活埋。
「小枝……」她終於悄聲開了口:「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幫辦就得死。當年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幫辦救過我。我一直沒有報答過他,現在,到我報恩的時候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北戴河(五)
雷督理躺在沙發上,白雪峰輕輕給他蓋上了毯子,他有知覺,但是沒反應。
幸而白雪峰此刻像是有讀心術一樣的,雷督理不問,他也能主動的回答:「大帥睡一會兒吧,我在這兒守著。剛上樓也瞧見太太了,太太的手和胳膊倒是沒大事,但是眉毛上頭讓槍管劃了一下,傷得挺狠。」
雷督理想知道的,他全報告出來了,但雷督理依舊是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白雪峰給他掖了掖毯子角,然後悄悄的退出了客廳。
雷督理猜出葉春好會「傷得挺狠」了,因為自己給她那一下子,真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不把力氣用盡了,他就不解恨。
張嘉田對他下了死手,未見她如何恐慌,自己轉敗為勝要殺張嘉田了,她倒涕淚橫流的又哭又求、擋起了槍----他的太太,當著所有人的面,為她丈夫部下的逆賊擋槍!
而且那逆賊剛把她丈夫從樓梯上推了下來,讓她丈夫摔了個半死,她也是知道的,她也是看見了的!
所以他此刻恨了她,恨得快要嘔出一口黑血。他沒有看錯,不是他多疑,他想,葉春好和張嘉田終究還是有情的,表面上沒接觸,牽連藏在了心裡。
他不忠於他,她也不忠於他!
所以她受了傷便受了傷,傷得狠便傷得狠,他不想見她,也不想管她。她和張嘉田的區別,無非是一個罪大惡極,另一個罪該萬死。
雷督理短暫的睡了一會兒,夢
見了張嘉田。
夢裡,他走在一片荒原上,身邊沒有副官,沒有衛士,什麼都沒有,就只跟著一個張嘉田。他們兩個都是赤手空拳,默然的一路只是前行。他走得心驚膽戰,因為知道自己不是張嘉田的對手,還知道張嘉田隨時都可以殺了自己。
在荒原上,他們不是督理和幫辦了,他們就只是兩個人,兩個男人。張嘉田比他年輕,比他高大,比他強壯,張嘉田可以陪著他一直這麼走下去,也可以忽然翻臉,只用一隻手便擰斷他的脖子。
所以他一邊走,一邊怕,他的命不在自己手裡攥著了,他身後跟著一條甩不脫的白眼狼。
這夢裡沒有血雨腥風,但他在凌晨時分猛然睜開了眼睛時,竟已經是冷汗涔涔。掀開毯子坐起來,他見周遭一片黑暗,心中又是一驚:「雪峰!」
客廳外立刻傳來了回答:「大帥,我在這裡。」
白雪峰走了進來,順手開了電燈。雷督理慢慢的回過了神,抬頭再往窗外看,發現天已經微微的亮了,還能依稀聽見啾啾的鳥鳴。
單手扶著白雪峰,他咬牙切齒的站了起來----不動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周身的關節都像是被拆了一遍,略微換了個姿勢,也會從頭到腳的一起爆發出疼痛。
但他忍住了這疼痛,只問:「幾點了?」
白雪峰一手扶著他,一手摸出懷表看了看:「四點半了。」
「張嘉田呢?」
白雪峰對著他察言
觀色:「他在側樓的地下室里,大帥要去見見他嗎?」
雷督理望著窗外,沉默了片刻,末了搖了搖頭:「不見了。」
白雪峰陪著他站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小聲又道:「他也可能就是撒酒瘋……我爹就是這種酒後無德的人,一喝了酒,什麼都說什麼都干,醒了又後悔。」
雷督理回頭看他:「他給了你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