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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張嘉田原本已經恢復了一點點理智,然而此刻看著下方那黑洞洞的槍口,他那一腔熱血又湧進了頭裡----他當初救過他的命,他此刻卻要殺他!
單手搭上樓梯扶手,他慢慢的向下走了幾步,然後對著雷督理一抬眉毛:「來啊!開槍啊!」
葉春好萬沒想到他會找死似的說出這麼句話,扭頭對著白雪峰使了個眼色,她急得將要哭了出來:「白副官長,你快把幫辦架出去,別讓他再這麼胡說八道了!」
白雪峰如夢初醒,當即跑向了張嘉田。連拉帶扯的把張嘉田從樓梯上拽了下來,他正要把這人往外推,然而忽聽一聲槍響,一粒子彈已經貼著他的頭髮,射進了木質樓
梯里。
是雷督理忽然扣動了扳機。
白雪峰的酒勁徹底退了,慌忙鬆手向旁退了幾大步。雷督理重新瞄準了張嘉田,手指再次扣上了扳機。
這回,葉春好又擋在了他的面前。
用紅腫的雙手握住了槍管,她對著他拼命的流淚搖頭:「不行,不行,宇霆,你聽我一句勸,明天你怎麼罰他都成,今天你可不能開槍殺人。」她不敢再提那「救命恩人」之類的話,只哭著說道:「我和你做這麼久的夫妻,沒正經的求過你什麼,今天我求你一次,求你饒他一命。畢竟當初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幫過我的大忙。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他不死好不好?」
這時,林子楓走到雷督理身旁,也說了話:「大帥,您方才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應當立刻檢查一下,看看是否受了傷。至於幫辦,您先找間屋子把他關起來,明日發落他也不遲。」
雷督理仿佛是對林子楓的話充耳不聞,然而扣著扳機的手指,確實是一點一點的鬆了開。葉春好看見了,立刻放開槍管,轉身又去看白雪峰:「快啊,快讓人把幫辦帶走,別讓他留這兒惹大帥生氣了!」
白雪峰當即答應一聲,對著門外一招手,招進來了五六個大小伙子,一擁而上架起張嘉田,連推帶搡的要把他往外送。而雷督理的目光從張嘉田臉上收回來,轉移向了葉春好。
忽然間的,他掄起步槍,一槍管抽上了
她的頭臉:「賤貨!」
葉春好痛叫一聲,登時捂著半邊臉跪了下去。雷督理把步槍隨手一扔,低頭對著她說道:「我已經給了你面子了,你還哭什麼?」
然後他又昂起頭,對著這屋子裡的所有人發了話:「把張嘉田給我關起來!沒我的允許,誰也不許見他!」
張嘉田見葉春好挨了打,氣得立刻就要撲向雷督理。然而這回那五六個大小伙子制住了他。他大聲的叫罵了幾句,隨即也被人堵住了嘴巴。
一番混亂過後,這座樓里空了下來。
張嘉田是被衛兵關押到側樓的地下室里去了,小枝也攙扶著葉春好離了開,僕人們像避貓鼠似的躲了個無影無蹤,雷督理身邊就只剩下了白雪峰和林子楓。
白雪峰扶著雷督理,進了一間小客廳。雷督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臉上沒有表情,然而喘得很厲害,像是缺氧。這一次並沒有醫生隨行,所以白雪峰也是手足無措,只得站在一旁俯下身,一邊一下一下為他摩挲著心口,一邊悄聲問道:「大帥,您還覺得身上哪裡疼痛?」
雷督理垂下眼帘,半睜著眼睛不回答,依舊只是喘。白雪峰分身乏術,只得抬頭說道:「老林,你幫個忙,看看大帥身上受沒受傷。」
林子楓伸出了手,順著雷督理的肩膀向下摸,一邊摸,他一邊想:「這都是勝男所喜歡過的。」
雷督理的胳膊沒問題,手卻是冰涼的,手腕子上
印著深深的指印。隔著一層襯衫,林子楓又摸索著檢查了他的身和腰,肋骨也都是完好無損。
「這也是勝男所喜歡過的。」他繼續想。
他一路向下檢查,雙腿檢查完畢了,他又去看他的頭和臉。雷督理的額角隱隱有點紅,紅里又透了一點青,大概是撞得不輕,但究竟重到了何種地步,現在也還無法判斷。
這時,雷督理的喘息漸漸平復了些許。白雪峰輕輕給他拍著後背,又端了一杯溫熱的茶水給他喝。林子楓在一旁坐了,看他端著茶杯的手----短暫的休息過後,他的手指關節顯出了青紫顏色,是出過狠拳的痕跡,而他腕子上的指印紅而深的凹陷著,看著也是更清晰了。
暗暗的一動手指,林子楓忽然生出了一種欲望:他想伸出手去,按照著張嘉田留下的指印,也狠狠的攥他一次。
與此同時,白雪峰從雷督理手中接過了空茶杯,然後發出了這世上最溫柔的聲音:「大帥,恕我多句嘴,您和幫辦,是因為什麼打起來的?」
白雪峰問歸問,並沒奢望著會有回答,沒想到雷督理竟然真開了口----他的聲音依然是嘶啞的,並且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因為什麼?」
隨即垂了眼,他冷笑了一下:「大概,就是因為他酒後吐真言吧。」
白雪峰和林子楓對視了一眼,然後試著又問:「他說話得罪大帥了?」
雷督理搖了搖頭:「你也把我看得太
矜貴了。得罪我的人多了,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不許人得罪。」
白雪峰聽到這裡,猶猶豫豫的不知應該如何接話。林子楓依然冷眼旁觀著,就感覺雷督理和他那天字第一號的心腹寵臣打了一架之後,反倒變得平靜了,並且是異常平靜,是個心如死灰、或者心如鐵石的模樣。
雷督理這時又道:「子楓出去一趟,傳我的話,把張嘉田的人全部關押起來,一個也不能放走。」然後他又轉向了白雪峰:「你去找些藥過來,給我塗一塗。」
林子楓站了起來,略微一遲疑:「大帥,若是有人頑抗,怎麼辦?」
雷督理仰靠向了後方,輕聲答道:「就地格殺。」
林子楓領命而去,白雪峰也去那放行李的屋子裡找藥油,結果一進門,正遇上了小枝。小枝已經把藥箱子打開了,見他進了來,連忙問道:「副官長,勞您幫幫忙,我怎麼也找不到那治燙傷的藥膏了。」
白雪峰走到藥箱子前,一邊翻找一邊小聲問道:「太太怎麼樣了?」
小枝也壓低了聲音:「手,胳膊,還有腿上,都燙了,好在就是起了水泡,疼歸疼,不至於留疤。要緊的是眼眉上頭,被槍管劃出了一道挺深的傷口,流了好多血。」
白雪峰怔了怔:「喲,那不會破相吧?」
小枝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白雪峰終於找到了燙傷藥膏,小枝接了藥膏,又問:「大帥現在怎麼樣了?還
在生氣嗎?」
「好多了,應該也是過了氣頭了。」他一邊說,一邊也翻出了一瓶藥油,又囑咐小枝道:「太太那邊,你好好照應著,有什麼事,就跟我說。」
小枝點頭答應了,兩人隨即離開房間,各走各路。白雪峰到了這個時候,真是屏聲斂氣,每邁一步都極其慎重,生怕皮鞋底子在地板上踩出不得人心的聲響。及至走到了雷督理面前,他依舊是加著萬分的小心,手指蘸了藥油,他像大姑娘繡花似的,很細緻的為雷督理按摩著額角痛處。
雷督理隨他擺布著自己,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非常的冷靜,非常的鎮定。
早就懷疑會有這麼一天,所以這小子成了他的一塊心病,讓他日夜的想著他、防著他。現在好了,現在對待這個人,他總算是想到頭、也防到頭了。
萬幸,這頭狼崽子還沒長成氣候。
第一百一十三章 北戴河(四)
雷督理漸漸的覺出了疼痛來。
哪裡都疼,周身上下一起疼,他已經連著好幾年沒上過戰場了,在家裡養得身嬌肉貴,對人揮出幾拳,事後手指竟會疼得伸不開攥不起。除此之外,他的肋骨也疼,後腰也疼,在從樓梯上滾下來時,他幾乎所有的骨頭都受了撞擊,膝蓋和小腿已是紫里透青。微微皺著眉頭,他並沒有叫苦連天----在無暇自憐的非常時期,他也可以很能忍耐。
林子楓從外面回了來,已經按照他的命令調兵遣將,把張嘉田帶來的幾名隨從盡數關進了空屋,並且沒有遭到任何抵抗----大半夜的,隨從們是被士兵從被窩裡揪起來的,莫說抵抗,他們根本連眼睛都沒睜開,就被士兵們五花大綁著押走了。
林子楓一邊匯報,一邊留神觀察著雷督理的反應,結果發現雷督理並沒有什麼反應,心裡就很納悶,因為張嘉田不同於別人,就算他恃寵而驕讓雷督理對他由愛轉恨了,那雷督理此刻至少也該流露出幾分恨意才對。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蓄謀已久,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到來。如今終於等到了頭,塵埃落定,雷督理此刻的情緒不是恨,而是輕鬆。
腰背挺直正襟危坐了,雷督理把自己的左手交給了白雪峰治療,右手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大腿上。垂眼思索了片刻,他忽然閉了眼睛,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然後他睜開眼睛,不帶感情的發了
話:「讓尤寶明帶幾個人,把張嘉田押出去,找個僻靜地方,埋了。」
此言一出,白雪峰的動作一頓,林子楓也愣了一下,然後才猶豫著答道:「大帥,這不大合適吧。」
雷督理抬眼望向了他。
他微微俯了身,因為雷督理的目光冷靜到了恐怖的程度,所以他難得的生出了幾分懼意:「這是度假的地方,而且並不是只有大帥一家,向北走出三里地就是法國大使的別墅,南邊是英國人的房子……雖然是在山裡,可是……您要是把他埋在這附近,日後再來居住,心裡豈不是……況且萬一被旁人知道了,這些鄰居抗議起來,也是個大麻煩……您看……還請您三思啊!」
因為怕,也因為這番話不好明說,所以他講了個斷斷續續、顛三倒四,但雷督理全聽明白了。冷不丁的笑了一下,他點點頭:「你說得對,我糊塗了,還以為是在家裡。」
林子楓又道:「現在張嘉田的人已經都被我們關押起來了,這邊的任何消息,都不至於泄漏到京城裡去。大帥可以等到回京之後,再……再處理此事。」
他自詡為文人,不肯公開的說打說殺,至多只能把話講到這種程度。白雪峰這時也輕聲說道:「大帥,秘書長說得有理,您不如先好好的休息一下,也讓我給您把藥上完。等睡一覺起來,您過了氣頭了,再發落他也不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