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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進去之後不過一分鐘,他慌裡慌張的沖了出來。一眼瞧見院子裡的白雪峰,他走腔變調的叫道:「老白,情況不大好,你快預備汽車,我送勝男去醫院!」
白雪峰聽了這話,當即轉身往院門口跑,一邊跑一邊喊:「來人!太太要上醫院,快把汽車開出來!」
林勝男年紀尚小,發育未全,骨盆狹窄,兼之胎位不正,又忽然的大出血,讓日本產婆也束手無策。及至汽車把她送進外國醫院裡時,她腹中的羊水也將要流幹了。
若是放在過去,她這便是一屍兩命的結局,但林子楓聽了那產婆的建議,讓洋醫生立刻對林勝男實施了剖腹術。白雪峰跟著來了,聽聞那洋醫生要把小太太的肚皮豁開,嚇得毛骨悚然----他活了將近三十年,沒聽說誰家媳婦生孩子,是要開膛破肚的。
難得有產婦家屬這樣痛快的同意手術,那洋醫生也不耽擱,立刻就讓看護婦把林勝男推進了手術室。林子楓惶惶然的站在走廊里,也不知道妹妹活著進了去,還有沒有命出來再見自己一面。心中回想起前塵舊事,他再看看自己身邊----自己身邊,就只站著一個白雪峰。
忽然間的,他明白了什麼叫做「欲哭無淚」。
手術室門外的小燈亮了許久,終於滅了。
林子楓知道那燈滅的含義,立刻向前邁了兩步。果然,手術室的大門開了,看護婦推出了病床上的林勝男。林勝男還活著,然而整個人像是枯萎在了被褥之中,一層薄薄的黃白皮膚緊繃在顴骨上,她微微張著嘴,隱隱露出了雪白的牙。
她活著,可是從她腹中取出來的嬰兒,卻是已經死了。
林子楓怔在了原地,兩隻眼睛盯著妹妹,心裡也想跟隨上她,然而雙腳像是長在了
地上,死活邁不動步子。走廊遠處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音,白雪峰聞聲望去,忽然興奮起來:「大帥來了!」
林子楓慢慢的扭過頭去,在一隊便衣衛士之中,看見了雷督理的影子。
雷督理一路走得大步流星,幾乎是連走帶跑的衝到了手術室門口。見了林子楓,他第一句話便是:「勝男生了?」
林子楓看著他,腳抬不起,話也說不出。而雷督理睜大了兩隻眼睛,顯然是很亢奮:「是男孩還是女孩?」
林子楓依舊是一言不能發,於是白雪峰替他做了回答,回答的聲音很低,是個報告噩耗的語氣:「回大帥的話,孩子……沒活。」
雷督理扭頭望向了白雪峰:「沒活?死了?」
白雪峰抬手向前一指:「您看,那是不是……」
雷督理轉身望去,看見一名看護婦用白瓷盆端出了個血淋淋的小東西,小東西有頭有四肢,正是個首尾俱全的小人兒。白雪峰低了頭不敢看,雷督理卻是走上前去,俯身很仔細的瞧了半天。
瞧過之後,他直起身,長嘆了一口氣:「是個兒子。」
話音落下,他又嘆了一口氣,嘆得很沉很痛:「瞧著也不缺少什麼,怎麼會沒活呢?」
白雪峰不知道他這話是在問誰,也不敢接。這時,林子楓忽然開了口:「大帥瞧瞧勝男吧!勝男難產了一天兩夜,差一點就死了。醫生剖開了她的肚子,才取出了孩子。」
雷督理似乎是
根本沒留意林子楓的話,單是唉聲嘆氣----他真的是難過,比當不上巡閱使還難過。沒有孩子,他怎麼當父親呢?
可惜了,那孩子已經長得要什麼有什麼,如果能活的話,一定會是個挺好的小孩。可惜了,太可惜了!這是一件讓他越想越惋惜、越想越難過的事情,難過到了這般地步,他哪裡還有心思去看林勝男?
雷督理終究還是進了病房,看了林勝男一眼。
在麻醉藥的作用下,林勝男依然昏睡著,他看過之後,又「唉」了一聲,回頭問林子楓:「如果早一點送進醫院進行手術,孩子也許就能活下來了吧?」
林子楓搖了頭:「不知道。」
雷督理見林子楓面如死灰,不比他妹妹好看多少,便轉身又去質問白雪峰:「你們怎麼不早點送她進醫院?」
白雪峰張口結舌----誰家的女人不是老老實實的在家生孩子?無緣無故的,誰能想到要送她上醫院呢?況且他已經給她找來了北京城裡最貴的東洋產婆----總理家的三個小少爺,可都是那婆子給接生的。
雷督理沒有得到回答,倒是也沒再遷怒於旁人,單是向後退了幾步,背靠著牆壁,又連著嘆了幾口氣。他此時真是沮喪透了----還是那句老話,沒有孩子,他怎麼當父親呢?當不上父親,怎麼傳宗接代呢?傳宗接代不成,那不就斷子絕孫了麼?他搜刮積攢下來的這一大片家業,不就沒人繼承了麼?
這麼一想,做父親真是比做巡閱使還更重要、更緊迫。腦海中又閃過了那個用白瓷盆裝著的小身體----一具要什麼有什麼的小身體,除了生命。
單手扶著牆壁,他低頭走出了病房,白雪峰猶豫了一下,跟著他也出了去。林子楓隨著他們走,不憤怒也不挽留,只輕輕的坐在床前,低頭看著妹妹。
妹妹是他一手養大的,除了上頭的老母親,他就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白雪峰站在雷督理身後,心裡有點害怕。
依著雷督理的要求,醫生讓看護婦用一隻搪瓷大托盤,把那具小屍體又送了回來。托盤放在一張冰冷的白桌子上,雷督理俯身站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拿著一把細長銀亮的剪刀,翻來覆去的撥動著那小屍體的頭顱四肢。
「這孩子長得像我。」他忽然說道。
白雪峰低著頭,極力的要迴避那具小屍體:「是。」
「挺好的一個小男孩。」他又說。
「是。」
雷督理直起身來,仰天長嘆:「買口小棺材,把他埋了吧。」
他把剪刀往桌子上「嘡啷」一扔,又看了那小屍體一眼,然後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往外走了。
雷督理沒有再去看望林勝男。
他剛到了青島,剛上了嶗山,就被兩封電報催了回來。他自己是沒玩成,他的孩子也沒活成,出了醫院鑽進汽車,他幾乎是癱在了座位上,而從醫院到家的這一段路,白雪峰暗暗
數著,感覺他嘆了能有一百多聲。
第一百零八章 花事了
雷督理坐在沙發里,長久的抽菸喝茶,頭始終是垂著的,並且一直一言不發。
白雪峰熬了這幾天,此刻實在是累得挺不住了,便悄悄的溜去了副官處睡覺。葉春好從樓上臥室下了來,走到客廳門口向內望了望,問他:「你還沒有吃午飯吧?」
雷督理慢慢的抬了頭,看她穿著白底紅點子花紗長衫,手裡挽著個亮晶晶的小漆皮包,宛如一朵花,或者一隻花蝴蝶,臉上也是白裡透紅,顯出了氣血充足的精神模樣。
看過之後,他重新垂下頭去,嘴裡咕噥了一句。葉春好沒聽清楚,便走了進來問道:「你說什麼?」
他盯著手指間的半截香菸,把那話重新說了一遍:「孩子生下來就死了,你知道吧?」
葉春好點點頭:「我知道,白雪峰告訴我了。」
雷督理不說話了,心想你既然是知道,為什麼不來安慰安慰我?我是死了個兒子,不是死了條狗。你就算恨林勝男,可也不該對我的兒子幸災樂禍啊!
他認定了葉春好此刻是幸災樂禍的,因為她裝扮得很美,精氣神也充足。
葉春好低頭看著他,心裡也懷疑他憋了一肚子邪火,正在尋找開火的對象,而自己正是一個好靶子。理了理漆皮包的細帶子,她正色說道:「你和你那姨太太的孩子夭折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請原諒,我無法對你們表示同情。你若是沒有食慾,那坐在這裡休息休息
也好,這幾天你日夜奔波,想必也該疲憊了。」
雷督理張了張嘴,像是要回擊,但抬頭看了她一眼之後,他又把頭垂了回去:「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沒事去什麼青島。我若是在家,早早就把她送進醫院裡去,直接開刀把孩子取出來。要是按我這麼辦,那孩子未必就一定活不成。」
說完這話,他把那半截香菸摁熄在了菸灰缸里:「已經長齊全了,頭髮指甲都有,差一點就能活了。可惜,太可惜。」
葉春好聽著他這一番話,就覺著他不像是在痛惜一條小生命,更像是不甘心。而且無論是痛惜還是不甘心,這裡頭都完全沒有林勝男的事。可她想自己憎惡林勝男是理所當然,雷督理卻不該對林勝男如此無情啊!
轉身慢慢走了出去,葉春好並沒有大獲全勝的喜悅,只是警告自己千萬別昏了頭----這半年來,她和雷督理過的簡直是蜜月一樣的生活,然而她始終是留著一個心眼,始終是防備著雷督理再次翻臉無情。
她對他是末世狂歡式的愛,愛一天算一天,不敢做天長地久的打算。
雷督理也說不上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總之就是累,累得站不起躺不下,就只剩了呼吸的力氣。白雪峰睡醒了一覺,又回到了他面前,彎腰說道:「大帥沒歇一會兒?」
雷督理搖了搖頭,輕聲說道:「給我拿瓶酒。」
白雪峰答應一聲,讓廚房預備了酒菜,又把
雷督理請去了餐廳。雷督理依然是沒食慾,空著肚子只喝酒,白雪峰站在一旁搜索枯腸,想要找兩句動聽的話來勸勸他,可這方面的話語素來沒有儲備,所以他想了半天,覺得說什麼都不大合適,只好作罷。
餐廳外的電話忽然響了,他快步走出去接電話,電話是林子楓從醫院打過來的:「大帥能不能立刻過來一趟?勝男……勝男很想見他。」
白雪峰連忙答道:「你等著,我這就叫大帥過來聽電話。」
然後他放下話筒,轉身快步走回餐廳,卻見雷督理趴在桌子上,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這他就沒辦法了,他只能通過電話告訴林子楓:「大帥剛喝了酒,現在醉得睡了。」
林子楓沒說什麼,掛斷了電話。
林子楓回到了病房。
林勝男睜著眼睛,眼珠枯澀,眼眶的皮膚鬆弛泛青,滿頭長髮凝結成了凌亂的一團。林子楓走到床邊俯下身去,對著她的眼睛微笑:「大帥說了,晚上就過來。」
然後他又說道:「你不能讓他總在這兒陪著你,上午你昏迷的時候,他守著你坐了好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