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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然後她扶著林勝男進了浴室,林勝男脫了衣服,坐進那滿滿一缸的熱水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老媽子彎腰撿起那些潮漉漉的衣物,又道:「太太啊,你痛痛快快洗個澡,然後出來乘乘涼,我再讓廚房給你預備幾個清淡的小菜,喝上一碗粥。人活一輩子,那溝溝坎坎多著呢,您肚裡揣著大帥的胖兒子,一生一世都有依靠,怕什麼?要哭也是那邊那個太太哭,別看大帥今天帶著她出去玩,興許明天就不搭理她了呢!」
林勝男點點頭:「嗯,我知道。」
然後她對老媽子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慢慢的洗。」
老媽子答應一聲,把乾淨衣服給她放到了旁邊的浴巾架子上,隨即退了出去。林勝男獨自坐在水中,無情無緒的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肚皮----肚皮呈了淡淡的青色,隱約透出紫色的血管筋脈,像看不懂了似的,她忽然詫異起來,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怎麼變成了
這個模樣。
肚子墜痛了一下,這痛是近些天來常有的,也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所以她不怕,俯身往頭上撩了熱水,她很細緻的洗起了自己的長髮,洗了一遍,又洗一遍。
慢吞吞的洗了個澡,她叫了老媽子進來,幫著自己擦了身體穿了衣服。清粥小菜她吃不下去,只喝了一杯熱可可,然後便上了床。老媽子倒是願意讓她多睡覺,便給她悄悄的關了門窗,讓她靜靜的休息。
林勝男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睡到午夜,自動的又醒了。
她似乎是疼醒的,然而又不很確定,因為清醒之後她自己摸著肚子,並不認為此刻的腹痛算是嚴重,而且疼得斷斷續續,疼的時候她能忍受,不疼的時候則是完全不疼。
在時有時無的隱痛中,她不睡了,睜了眼睛想心事,直到疼痛漸漸變得清晰,讓她有點忍無可忍。提起一口氣,她對外喊道:「張媽!」
這麼一喊,她才發現自己底氣不足,聲音細得像貓叫,絕對喊不醒隔壁的張媽,於是轉而又喊:「春蘭啊!」
春蘭是個大丫頭,睡覺比張媽輕一點,而且夜裡就在外間搭了一張鋪,和她只有一門之隔。然而她連著喊了幾聲,春蘭也沒動靜。
她不是急性子的人,可疼痛卻是自顧自的緊急起來了,東抓西拽的扯著床帳坐起來,她一手捧著大肚皮,一手扶著床頭下了地,連拖鞋都顧不得穿,踉踉蹌蹌的彎
著腰向外走:「春蘭!」
外間的春蘭猛的醒了,直接從鋪上跳了下來:「太太?」
黑暗中,她聽太太帶著哭腔答道:「我肚子疼。」
春蘭連忙跑去打開了電燈,然後伸手要來攙扶林勝男,可是未等走到林勝男跟前去,她忽然瞪圓了眼睛:「哎呀!」
她指著林勝男那鮮血淋漓的睡褲褲襠,又叫了一聲:「哎呀!」
然後她一邊攙扶了林勝男,一邊扯了嗓子對外喊:「張媽!張媽!別睡了,快來呀!」
林勝男莫名其妙的一低頭,在看到了那已經蔓延到褲管的血跡之後,登時兩腿一軟,坐了下去。
小公館裡徹底亂了套。
白雪峰是在一個小時之後趕過來的,趕來的時候,林勝男已經疼得開始呻吟出聲。他一個未婚的年輕男人,這時也沒了主意,王大夫倒是還在,然而王大夫又並不擅長接生。
「這不對吧?」白雪峰隨手抓了個老媽子問:「不說是夏天生嗎?」
老媽子一拍巴掌:「是啊!怎麼著也得過了六月啊!」
「那這是……」白雪峰花了一點時間,從腦子裡搜羅出了個適當的詞:「早產?」
老媽子又一拍大腿:「可不就是早產?早了將近兩個月,這就危險了呀!」
白雪峰一聽這話,終於徹底慌神----雷督理是留他在北京看家的,家有兩處,哪一處出了亂子,他都難逃其咎。六神無主的原地兜了幾個圈子,他忽然一拍腦袋:「你們
等著,我找產婆去!」
凌晨時分,白雪峰用汽車拉回了一位日本產婆,以及兩名看護婦。
僅從診金的價格而論,這位產婆可以算作是絕頂的昂貴,她若不是足夠貴,白雪峰也不找她。產婆和看護婦全都穿著雪白的衣服,下了汽車之後便急急的往院子裡走。這時林勝男已經由呻吟轉為呼號----說是呼號,其實沒有聲音,就只看見她緊閉雙眼直了脖子,張大嘴巴做呼號的姿態,偶爾能從喉嚨里擠出幾縷嘶啞的細聲。春蘭把她那滿頭長髮胡亂挽到了頭頂,披散下來的碎頭髮全被汗水打濕了,絲絲縷縷的黏在額上臉上。眼看產婆進了臥室,白雪峰稍稍的鬆了一口氣----忽然又打了一個激靈,他吩咐手下的跟班道:「去,再去給秘書長和大帥打電報,就說太太早產了!」
他這道命令發下去之後,又過了四個小時,林子楓回來了。
林子楓昨天下午接了電報,便立刻乘坐夜車回了北京,然而半路那火車出了故障,且走且停,直到今日上午,才總算磨蹭進了東車站。林子楓跳下火車便趕了過來,進門之後見了白雪峰,劈頭便問:「我妹妹怎麼樣了?」
白雪峰徹夜奔波,熬得眼眶發黑,也有點發昏:「早產,還沒生出來,你快去瞧瞧吧。」
林子楓一聽這話,拔腿就衝進了房內----片刻之後,他又沖了出來,揪著白雪峰問道:「大帥呢?」
「他去青島了。」
「去青島?」林子楓瞪了眼睛:「他沒事去青島幹什麼?」
白雪峰有點怕他這模樣,不由得要打結巴:「我、我昨晚給他發電報了。」
這話剛說完,院門外頭跑進來一名副官,捏著一隻信封直奔了白雪峰而來:「副官長,青島那邊回電報了!」
白雪峰接過信封取出了譯好的電文,只一眼便掃清了內容,扭頭對林子楓說道:「回電是尤寶明發過來的,他說大帥上嶗山去了,他會即刻出發,把消息傳遞給大帥。」
林子楓回歸舊題,繼續質問白雪峰:「嶗山?他沒事上青島幹什麼?」
白雪峰這一夜著急上火,此刻又被他這樣審賊似的審問,心裡一不耐煩,便老實不客氣的告訴他:「大帥帶著那邊太太,上青島玩去了!」
林子楓聽了這話,直著眼睛看白雪峰----看了足有半分多鐘,他點點頭,說了一聲:「好。」
他額頭迸出了青筋,從牙關中往外擠字:「好。」
說完了這兩聲「好」之後,他又沖回了屋子裡。
第一百零七章 長嘆息
林勝男的肚子從半夜開始疼,疼到第二天下午,依舊沒有要生的跡象。她被那陣痛折磨得只剩了一絲兩氣,褲子早脫了,下身蓋了一條床單,床單上也是血跡斑斑。又因為她並沒有大出血,羊水也還沒有破,所以日本產婆一時也沒有辦法,只得帶著看護婦守在一旁,時時觀察著她的情況。
林子楓顧不得避嫌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他端著一小碗參湯,用小勺子一點一點的餵給妹妹。五勺參湯餵進去,順著嘴角能流出三勺。屋子的門窗都關著,潮熱得如同蒸籠,還混雜著血腥與尿騷。
林勝男已經在劇痛之中失禁了。
恍恍惚惚的喝了一點湯水,她微微的睜了眼睛,看見哥哥還在身旁,便重又閉了眼睛,喃喃的低語:「哥,我疼死了。」
林子楓把小碗交給了老媽子,攥著她的手答道:「再忍一忍,都是這樣的,忍一忍就熬過去了。」
林勝男「嗯」了一聲,睜開眼睛望向了他,又道:「我這回是真的要生了,宇霆還不來瞧我嗎?」
林子楓聽到這裡,心如刀割,然而臉上還要保持著平靜----不但平靜,甚至還得微笑:「他在回來的路上呢,等他到北京時,你應該已經讓他當上父親了。」
林勝男聽了這話,糊著涕淚的蒼白小臉,居然笑了一下。
「那我再喝兩口。」她的聲音輕得只剩了一絲氣息:「我有了力氣,好使勁生。生完就好了……媽也放心了……」
林子楓沒回答,只轉身從老媽子手中要回了那半碗參湯----他不能說話,他只要一開口,就也要哭出來了。
就在這時,那撫摸著林勝男肚皮的產婆忽然「咦」了一聲,林子楓立刻望向了她。產婆轉過身,用不甚標準的中國話對他講了幾句,他大概聽明白了意思,當即有點慌神:「胎位變了?那怎麼辦?」
其實在今天之前,他簡直不知胎位是什麼,所有關於女子生產的知識,都是在方才的幾個小時內學習的。林勝男的胎位,先前一直是很正的,如今折騰了幾個小時,胎兒竟在腹中換了姿勢,有了橫生逆產的危險。
產婆吩咐看護婦將林勝男翻了身,自己挽起袖子出了手,在她腰間脊背用力的按摩。林勝男下身赤裸,林子楓實在是不能不迴避了,只得退到了門外等待,同時就聽房內的妹妹猛的慘叫出了聲。
有人給他遞了一根香菸,他接過來吸了幾口,回頭一瞧,瞧見了白雪峰的臉。
「你二姐是不是生了孩子了?」他沒頭沒腦的問道。
白雪峰知道他現在正在受煎熬,所以不再計較他的無禮:「年前生了個丫頭。」
「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嗎?」
「我聽我媽說,我二姐生得挺順當,說生就生了。」
「那我妹妹怎麼遭了這麼大的罪?」
白雪峰一臉同情的看著他,心想我又不是接生婆子,我哪兒知道。
林子楓抽完了一根煙,整個人像踩在了釘板上,不停的只是動。忽然間的,他又沖回了產房。
在產房裡,他守著林勝男,一直守到了天黑,又守到了天明。
林勝男在長久的咬牙切齒之後,五官已經走了形狀,闔目昏睡的時候,也有了一種猙獰相。天亮之後,她醒了過來,轉動眼珠看見了哥哥,她將蒼白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林子楓先是望著她發愣,然後才讀懂了她的唇語----她發不出聲音了。
她說的是兩個字:「宇霆。」
「在路上呢。」他柔聲答道:「從青島到北京,也是很遠的路,火車也得走一陣子啊!」
林勝男聽到這裡,似乎也深以為然,重新閉了眼睛。
一個小時之後,她再次發出了斷斷續續的慘叫,因為陣痛捲土重來,這一回的疼法和昨天又不一樣了,她死死抓住了哥哥的手,口中發出荷荷怪聲,身下則是漫開了溫暖的鮮血與羊水。產婆和看護婦一擁而上,開始動手接生,林子楓則是再次退出了產房----站了沒有一分鐘,他忍無可忍了似的,一推門又進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