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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話音落下,雷督理下床出門,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夾著個扁扁的大錦盒進了來。葉春好看那盒子的形狀,猜他今天出了一趟門
,大概是給自己買回了一條項鍊,可那錦盒雖然瞧著是十分華麗的,可顏色略微的有些黯淡,瞧著又不像是嶄新的首飾盒子,便笑問道:「你給我拿來了什麼寶貝?」
雷督理把錦盒打開,送到了她面前:「小皇帝給的。」
葉春好知道他今天出門去了日租界的張園,以著拜年的名義,去見了宣統皇帝。他去拜訪宣統皇帝,並不是對於前朝有什麼眷戀,完全只是一種交際,而且並不白去,多少總能得些賞賜回來。伸手接過錦盒,她見盒子裡擺著一隻累絲嵌玉的金項圈,就放下盒子拿起項圈,反覆的看了又看:「這倒是件稀罕東西,不知道是哪個娘娘戴過的呢!」
然後她抬頭說道:「既然你把它給了我,我可要把它收起來了。」
雷督理答道:「你的東西,自然是你收。」然後他走到床邊坐下來,開始解自己的襯衫紐扣。葉春好倒是不急著去收這件寶貝,把項圈重新放回錦盒裡,她暫且把盒子放到了床旁的小梳妝檯上,又無意似的感慨道:「說來簡直有些荒謬,我們一夫一妻的時候,動不動就是吵吵打打;如今你在外面納了個妾,我們反倒和睦起來了。」
雷督理聽了這話,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態度自然,並不是綿里藏針的樣子,便繼續寬衣解帶:「我納妾和別人納妾不一樣,我不是有苦衷嘛。」
然後他起身脫了褲子,爬上床
去:「那孩子本來還不錯,現在快要被她哥哥挑唆成潑婦了,我一想起她來,就要頭疼。等過些天回去了,還不知道她要和我怎麼鬧呢!」說到這裡,他拽過了棉被:「別提她了,咱們睡覺吧。」
雷督理和葉春好如此過了十幾日,然而天津終究不是他的大本營,他再樂不思蜀,也終究還是要回北京去。
葉春好是孤單狼狽著來的,走時卻是隨著雷督理上了專列,擺足了督理太太的譜,偏還故意珠光寶氣的裝扮了,把那隻金項圈也戴了上。而她在這邊擺譜,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消息立刻就傳到了林勝男耳中。林勝男現在書也不讀了,先前的女伴們也斷了來往,成天不是在家裡悶坐養胎,就是聆聽她哥哥的教誨,本來她就是個單純的人,如今又生活在這樣封閉的環境裡,腦子裡越發沒了其它的事情,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兩件:一件是怨恨詛咒老女人葉春好,另一件是盼望丈夫快些回家。
雷督理既然回了北京,那自然是不能不來看望她的,然而一進門,迎面就看到了一個圓滾滾的黃臉女子,定睛一瞧,才認出她是林勝男。林勝男處在這個時期,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婀娜的,這一點雷督理倒是很體諒,可不看她的體態,只看她的面孔,雷督理也還是要皺眉----他自己從小到大,一直是個標準的美男子,相應的對待女子,要求便也很高
。林勝男現在的模樣,美醜姑且不論,首先就有點不乾不淨。這不乾不淨的罪魁禍首,乃是鼻樑面頰上的片片斑點,於是雷督理就問她道:「你這臉是怎麼了?」
林勝男見他回了來,若不是懷著身孕,一定就要樂得跳起來了。笑眯眯的看著他,她答道:「我變成醜八怪了,是不是?」
「那倒沒有。」
林勝男得意的抿嘴笑:「誰讓我懷的是個小男孩呢?人家都說懷了小男孩的女子,就會像我這樣變醜,我也沒有辦法啦!」
雷督理聽了這話,很高興:「你若真是給我生出個兒子來,那我一定重重的感謝你。」
林勝男搖了搖頭,只是笑,不說話----她才不要什麼重謝呢,她要的是他離開葉春好,安安心心的和自己在一起。
然而雷督理見她活著,並且活得挺好,並且還有可能給自己生一個兒子,便輕鬆愉快的放了心。留下來吃了一頓午飯,他又彎腰把耳朵貼上林勝男的肚皮聽了聽。據說那胎兒現在已然會動,有時甚至還會踢動她的肚皮,但雷督理實在是沒聽到任何動靜,便直起腰笑道:「大概他現在正睡覺呢。」
然後他又道:「我還有事,你好好休息。」
林勝男一聽這話,登時急了:「你又要走嗎?」她連連的跺腳:「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讓你走!我不許你再去找葉春好!」
「我是去忙公務。」
「你騙人!」林勝男將滿腔怨恨
忍到此刻,終於是忍無可忍,簡直氣得要哭出來:「我知道你又要去找那個老女人!你看我變醜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雷督理猛的聽到了「老女人」三個字,先愣了愣,隨即才反應過來,沒生氣,反而是想笑:「她要是老女人的話,那我豈不是成老太爺了?」他伸手拂亂了林勝男的頭髮:「乖,我哪有那麼多時間總去陪她?我是真的有事,不信等你哥哥來了,你問他去。」
「我不信我不信。」林勝男真氣哭了,用手滿臉的擦眼淚:「你要是敢走,我就----我就----我就一直哭下去,哭死給你看。」
雷督理一皺眉頭:「胡說八道!大過年的,你死給誰看?誰許你說這個字的?你也上了這麼多年的學,書念到狗肚子裡去了?說話連個忌諱都沒有?」
他從來沒這麼嚴厲的對她說過話,所以林勝男在淚光朦朧中看見他沉了臉,嚇得立時閉了嘴。
雷督理又道:「最討厭女人拿這些把戲來要挾我!你小小年紀,學點好吧!」
然後他轉身走了出去,林勝男怔怔的站在房內,透過窗子見他走得頭也不回,便一吸氣,又流出了兩滴極大的眼淚。
第一百零三章 受氣包
林勝男抽抽搭搭的哭了一會兒,不哭了。
並不是她已經散盡了那股子悲傷情緒,是她忽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若論年紀,其實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並且是個不很大的孩子,可人類自有一種天性存在,她雖然自己活得還懵里懵懂,可是已經懂得疼愛肚子裡這條小生命。這些天,她從四面八方聽來了許多養胎的知識,其中有科學的,也有迷信的,她為了保險起見,索性照單全收。「知識」告訴她懷孕的時候不許哭泣,哭泣對胎兒有害,她此刻便不住的吸著鼻子,當真不敢哭了。
讓老媽子端進一盆熱水,她洗臉梳頭,又把化妝品找出來,往臉上塗塗抹抹。經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武裝,她那臉色確實是白了許多,然而不是正經的白,白下面透出了皮膚本質的黃色來,而且那一堆一片的斑點也蓋不住,好像棒子麵餑餑滾了一層白糖霜似的,瞧著反倒不倫不類。
於是她默默的又擰了一把毛巾,把臉上的脂粉擦淨了,悄悄走到床邊坐下來,心裡又是痛,又是怕。從來沒人這樣嚴厲的呵斥過她,她怕自己是把他得罪了,也怕自己得罪了他,他會遷怒哥哥,更怕哥哥受了他的遷怒,要怪罪自己。
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只覺得走投無路,想要逃回到母親懷裡去,可外頭的天氣還寒冷著,自己又挺著個半大不小的肚皮,怎麼出門?縱是真
出門了,回娘家了,見了媽又說什麼?實話實說了,媽不擔心嗎?
媽的身體也不好。
她抬腿上了床,側身躺了下去。眼睛望著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她在心中默默的禱告,禱告的神靈,是雷督理。
她的禱告詞是:你回來吧,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對你發脾氣了。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好好的在一起,好嗎?求你了。
林勝男的禱告並不靈驗,因為雷督理一去不復返,晚上也沒回來。
林子楓出了面,想要和這位妹夫談一談,然而雷督理這些天神龍見首不見尾,憑著他秘書長的力量和手段,竟然捉他不到。倒是這一天他乘著汽車穿過街道,看到了路邊的葉春好。
葉春好同著三四名西裝革履的男子站在一起,一群人正對著路旁一片無邊無際的大空地說笑。另有幾輛鋥亮的汽車停在一旁,其中一輛紅汽車開著車門,門旁站著個同樣西裝革履的青年,正是葉春好的汽車夫。葉春好本人並沒有大說大笑,單是抱著胳膊站在那裡,含著笑容偶爾點頭附和一句,但是她儘管沉默,卻自有一種意氣風發的神采。林子楓在這經過的幾秒鐘里看清了她,便是暗暗的一咬牙。
這女人不如瑪麗馮高貴,但是比瑪麗馮高明,他還真是小覷了她。
林子楓不便無緣無故的去招惹葉春好,於是繼續去找雷督理。然而找了一天多之後,他忽然聽說雷督理帶著張嘉田
到保定去了。
他想雷督理遲早是要從保定回來的,便靜下心來繼續等,結果沒有等到督理,只等回了幫辦----據說幫辦不知道怎麼礙了督理的眼,跟著督理待了三天,臭罵挨了九頓,簡直可以拿罵當飯吃。最後督理一聲令下,把幫辦攆了回來。
白雪峰跟著雷督理也去了保定,林子楓沒了內應,只好退而求其次,前去拜訪了張嘉田,問他:「大帥在保定,是被軍務纏住了?」
一邊問話,他一邊打量著張嘉田。張嘉田新剃了頭髮,穿著長褲馬靴,上面的西裝外套敞了懷,露出裡面黃白條紋的襯衫。左腳架在右腿上,他坐沒坐相,側了身體倚著椅子靠背,嘴角叼著一根香菸,邊說邊吸,兩不耽誤。
「嗯,算是吧!」他以著非常冷靜客觀的態度,噴雲吐霧的同時一點頭。
林子楓想了想,又問:「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張嘉田不以為然似的一撇嘴,菸捲依然不掉:「那誰知道,愛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唄!」
然後他扭臉望向了林子楓:「你找他有事啊?真著急的話,你就乾脆往保定去一趟吧!要是這麼傻等著,那得等到哪一天去?」
林子楓看著張嘉田這個野蠻的做派,也覺著挺礙眼,不過秘書長是不便、也沒有資格挑剔幫辦的,所以他垂下眼帘,不冷不熱的答道:「那倒不必,也沒有什麼急事。」
張嘉田從鼻孔里往外噴出
了兩道煙:「你是他的大舅子,和外人不一樣,想去就去嘛,怕什麼。」
林子楓一聽這話,忽然覺得十分窘迫,勉強答道:「大帥始終是我的上峰,我並不敢高攀。」
張嘉田嘿嘿嘿的笑了一氣,菸捲只剩了小半截,然而還是沒有掉。林子楓感覺他這笑不是好笑,但具體是怎麼個不好,又說不出來。於是站起身來,他告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