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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張嘉田聽到這裡,因為過於驚訝,所以反倒是一言不能發了。瞪著尤寶明看了足有半分來鍾,最後他籠統的向宅子深處一指,壓低聲音問道:「那……這邊的太太呢?」

    尤寶明微微的皺了眉毛,笑了一下:「我……我不知道。我……我昨天告了一天假,今早上剛過來。」

    張嘉田豎起一根手指,虛虛一點他的鼻尖:「小子,不跟我說實話是不是?」

    尤寶明其實比他還大兩歲,可他是歲數不夠,官職來湊,完全有資格對著尤寶明喊「小子」。尤寶明不愛聽這兩個字,也只能忍著,並且忍得很為難,

    因為確實是不想再對著張嘉田多說一個字----說什麼呢?大帥為什麼總和太太鬧家務,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怎麼的?是,誰也沒抓著太太和幫辦有什麼糾纏勾連,可若你倆真是乾乾淨淨的,那大帥在家裡奔突咆哮,鬧的又是什麼?

    尤寶明在心裡質問張嘉田,嘴上不敢無禮,又不想昧著良心胡說八道,所以最後就只能是看著張嘉田苦笑。而張嘉田一雙慧眼,瞧出了他這忍而不發的意思,當即決定換個戰場:「那我再問你,太太現在在家嗎?」

    尤寶明這回痛快的點了頭:「在!剛回來。」

    「剛回來?兩口子都鬧成這樣了,她還有閒心出去跑?」

    尤寶明略一猶豫:「太太……是剛從醫院回來。」

    張嘉田一聽這話,轉身就往內宅跑去了。

    張嘉田知道雷督理鬧起脾氣來,和發瘋也差不許多,所以以為是雷督理把葉春好給「打壞了」。

    然而等他氣喘吁吁的看到葉春好時,他的心情平定了些許,因為葉春好頭臉整潔,亭亭的站在那裡,瞧著並沒有「壞」。他衝進樓內來時,葉春好正在從樓梯上往下走,冷不丁的見他闖進來了,她顯然是一怔,不上不下的停在了樓梯中間。

    然後,她拼了命的一翹嘴角,生拉硬拽的扯出了一點微笑:「二哥回來了?」

    張嘉田跑到樓梯前,向上一招手:「你下來!」

    葉春好走了下來----這一動,張嘉田發現了

    問題:葉春好用手捂著一側胯骨,下起樓來慢慢的邁小步,像怕踩死螞蟻似的,一寸寸的挪著走。張嘉田且不問她,等她走完了最後一級樓梯,才開了口:「你那兒怎麼了?」

    他不便公然的觸碰葉春好,只能這麼沒頭沒腦的硬問。葉春好單手扶著一側樓梯扶手,慢慢垂下眼皮去看地面,目光轉得很遲鈍:「沒事,只不過是……碰了一下。」

    然後她又問道:「二哥這麼快就從天津回來了?倒是回來得正好。大帥正在準備就職典禮,二哥回來得太晚,也不合適。」

    張嘉田放輕了聲音:「你還有閒心管那些事情?我聽說他在外頭又弄了個人。」

    葉春好一聽這話,反倒是微微的笑了,一邊笑,一張面孔一邊脹紅起來,臉紅了,眼睛也紅了,然而依然是微笑,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強笑,也不知道笑的是什麼。張嘉田看不下去了,當頭就是一句:「你別裝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你跟我裝沒意思。」

    葉春好低聲答道:「我知道,你不能笑話我。」

    然後她就帶著這麼一臉古怪笑容抬起了頭,眼睛亮晶晶的,是含了眼淚:「我剛從醫院回來,覺著那地方大概是有細菌,所以上樓去換了一身衣裳。家裡現在沒別的事,我想出去走走,二哥和不和我去?」

    張嘉田剛要答應,可是隨即反應過來:「咱們兩個出門,行嗎?」

    他自己光棍一條,是無

    所謂,可是怕連累了葉春好。葉春好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終於慢慢的退了,沒了。

    「怎樣都是不行的啊。」她淡淡的說,不帶情緒:「單是我們站在這裡說幾句話,就已經不行了。」說完這話,她挪著小步,穩穩的、慢慢的向前走,一邊走,她一邊又嘀咕道:「怎樣都是不行的啊!」

    她素來都是鎮定理智的,雖然是個年輕的女子,但是天然的帶著一點大將之風,當初家破人散的時候,她嚇得直哭,可也沒哭得走了樣,所以張嘉田看了她這個嘀嘀咕咕自說自話的樣子,心中忽然有點發慌,懷疑她是讓雷督理刺激出了精神病。轉身快走幾步追上了她,他不再逼問,只說:「我陪你,咱們出去散散心,玩一天!」

    張嘉田不帶隨從,只讓一名汽車夫開汽車載了自己和葉春好,直奔了北海公園去。

    這時候天還大亮著,他賃了一隻小船,帶著葉春好坐了上去。葉春好撐著一把小陽傘,先是靜靜的坐著,及至張嘉田把小船劃到一片柳蔭底下了,她才如夢初醒似的回過神來,對著張嘉田說道:「原來上學的時候,一個月能和同學到這兒坐一次小船、喝一瓶汽水,就是最快樂的事情了。」

    張嘉田沒正經上過學,體會不到她所說的這種快樂,也沒有閒情逸緻陪她撫今思昔,直接便問:「雷一鳴是怎麼回事?你們結婚才半年,他就喜新厭舊

    了?」

    葉春好嘆了一口氣。

    「二哥。」她說:「其實我早知道我會有這麼一天,我是想賭一次,我以為我和別人不一樣,我能贏。」

    說到這裡,她自嘲一笑:「他的年紀是比我大,可相貌是好的,我看他是個美男子,對我又痴情,還是有權有勢的督理大人,怎麼想都是做丈夫的不二人選,就嫁了他。」

    將小陽傘收攏起來,她伸出傘尖輕輕去打船旁的荷葉,不看人,對著那半開的荷花說話:「我對他又有真心,又有貪心。」

    然後她轉過臉,望向了張嘉田:「我雖然是個女人,但是有點官迷。成了他的太太之後,我沾了他的光,雖然不是真正的官,但也有了金錢和權力,能夠隨著自己的心意,做一些事。」

    張嘉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這人閒不住。原來你給他當秘書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我當時心裡還奇怪,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姑娘,不愛花兒粉兒的,也不愛玩,專門和那幫老爺們兒搶差事干。但這也不算毛病,一個人勤快要強,哪能算是壞事?況且,你再官迷也迷不過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要當幫辦了,差點兒樂昏過去。」

    「所以……」葉春好收回了小陽傘,重新撐了開:「是我自己要賭一把,願賭服輸,也沒什麼可怨的。二哥,你放心,我想得開。」

    這話讓她說得心平氣和,張嘉田聽在耳中,幾乎要信以為真,直到

    他看見她那兩隻手是如何緊張的握著傘柄----握得關節泛白,握得手臂哆嗦,是把畢生力氣都運到了周身,拼了命的控制著表情與聲音,拼了命的要做出那雲淡風輕的假象。

    於是他猛的怒了,又怒又恨又悲的,簡直想指著她的鼻子罵人。手指蜷起來,他握著拳頭,咬牙切齒的質問她:「你還對我裝相?我對你一點虛情假意都沒有,也不圖你什麼,你幹什麼和我這樣生分?我不是雷一鳴,我不看你這張假臉子!你要是不想和我說心裡話,你就別說,我這就划船靠岸,你回家去!」

    此言一出,葉春好俯下身去,整個的躲進了那陽傘下。張嘉田怒視了她片刻,懷疑她還當自己是個小混混,還以為自己是要趁虛而入占她的便宜----她要真是這麼想,那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堂堂的一省幫辦,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他怎麼就那麼下三濫,非得盯著人家的老婆不放?難道她就不知道他是多麼的有出息嗎?他是多麼的「英雄出少年」嗎?

    驕陽照射著他,他巋然不動,忘記了划動小船追尋蔭涼。不知這樣注視了那把陽傘多久,他忽然也彎下了腰:「春好?」

    他急了,用手去掀那深深扣下的陽傘:「春好?」

    陽傘在顫,傘下的人也在顫。方才雲淡風輕的、願賭服輸的葉春好,此刻在這陽傘的掩護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撕心裂肺。

    她即便在撕心裂肺的時候,也能把哭聲壓抑到最低。一隻大手從傘下伸了進來,摸索著握住了她的小手。她咬著牙,屏著息,淚水滔滔的流,苦和痛都融進了血液里,轟轟的往頭腦里沖。

    她願賭,可她不服這個輸。

    她愛雷一鳴啊!還沒愛夠啊!

    第八十一章 新婦敝履

    在一把小小的陽傘下,葉春好偷偷的大哭了一場。

    陽傘上頭就是烈日高天,光天化日的,沒遮沒擋的,她深深的埋了頭,下巴抵著膝蓋,哭得人也抖,傘也抖,小船也抖,世界也抖。怎麼不悲?怎麼不憤?怎麼可能雲淡風輕?怎麼可能願賭服輸?

    當初他是怎麼追她的?是怎麼愛她的?是怎麼對她承諾的?事到如今,不到半年,她便從新婦淪為了敝履----可她當初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的!是他招惹她,不是她先動情。

    天下怎麼會有這樣壞的人?這不是負心薄倖四個字可以形容的了,他簡直就像是沒有人心、不通人情。明知道林子楓視她如仇,他卻還偏要娶他的妹妹。她還沒來得及惱,他先惱了----他認定了她心裡還放著個張嘉田,許她和張嘉田藕斷絲連,就許他納林二小姐為妾。

    她這一生一世都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索性不洗了,她從來不是瘋狂的人,做不出以死明志的舉動來。先前她見了張嘉田,恨不得繞道走,拼了命的想要自表清白,現在也不躲他了。躲什麼呢?躲有用嗎?

    將傘下那隻礙事的大手推了出去,她摸索著從肋下紐扣上解了手帕,哽咽著擦眼淚。狠狠的哭了一場之後,她心裡像是透進了一點光明----從午夜到白晝,她心中一直熱熱的憋悶著,喉嚨中有血腥味。她以為自己是急怒攻心,是要吐血,

    便越加努力的壓制著情緒,要把那股子熱血壓下去。

    現在好了,熱血變成熱淚流了出去,她擦濕了一條帕子,然後收起陽傘,面對了張嘉田。張嘉田正擰著眉毛注視著她,神情嚴肅,像是見了什麼慘不忍睹的情景,不能不看,又不忍看。

    「我好了。」她告訴他:「我哭出來,就好了。」

    她不知道張嘉田是看她變了模樣----自從她結婚之後,張嘉田每一次看她,都覺得她是變了一點模樣。她就是在結婚前的那個新年裡最美,那時候她胖了,擦胭抹粉的打扮著,是個粉面桃腮的大美人。他那時候還以為她這一生一世都有了依靠,往後就要無憂無慮的榮華富貴到底,就要永遠這麼漂亮下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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