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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再然後呢?」

    「再然後,太太沒吵過秘書長,就和參謀長說話去了。太太和參謀長談得挺好,沒吵架。最後參謀長這不就把您帶走了嗎?太太留下來看家了。」

    「這些天,太太就一直在家裡呆著嗎?」

    「對,一直在家裡。帥府那條胡同被衛隊封鎖了,汽車一天到晚都停在門口預備著,太太天天派人過來問消息。」

    雷督理點了點頭:「這是隨時預備著要逃?」

    小副官舔了舔嘴唇,看了他一眼,沒敢出聲。雷督理對著他一抬下巴----除了脖子腦袋之外,他也調動不起其餘的肢體了:「有話就說。」

    小副官這才低眉順眼的出了聲:「參謀長和太太是這麼商量的,要是局勢好呢,就什麼都不說了。要是不好呢,參謀長負責管您,太太負責管家,雙方行動一致,隨時可以一起出京往天津去。」

    雷督理嘀咕了一句:「何至於逃?也是多餘。」

    隨即他甩出一個犀利眼神,把小副官甩了出去。小副官剛走,林子楓進了來,一進門就覺得雷督理仿佛有點變化,兩隻深而暗的大眼睛裡,仿佛是有了一點光芒。

    「你不得了啊。」林子楓未開口,他先說了話,聲音依舊是有氣無力的,但總算能夠說出完整的句子來:「我的太太都敢惹。」

    林子楓一愣。

    雷督理隨即一笑

    :「沒事,她是好心,你也是好心。我看人只看心,心好,打我一頓我也不記仇。」

    林子楓感覺這話簡直沒法往下接,既然如此,索性不接,他直接說道:「大帥,是有這麼一件事----韓伯信是把張嘉田交出來了,張嘉田的眼睛鼻子胳膊腿兒也都在,但是他胳膊上中了一槍,這是個較重的傷害。」

    雷督理一皺眉頭:「怎麼還中了一槍?」

    「韓伯信派出來的刺客,本來以為是把您給活捉回去了,結果發現他不是您,那幫刺客一惱,就打算把他斃了出氣。第一槍沒打准,打胳膊上了,要打第二槍的時候,張嘉田說自己是個師長。他們認為師長算是大官,留著也許有用,所以就沒有繼續開槍。」

    雷督理聽到這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林子楓繼續說道:「負責接人的莫師長,把韓伯信的二兒子三兒子扣下了沒放,說是什麼時候張嘉田把傷養好了,什麼時候再放韓二韓三。大帥認為莫師長的做法如何?若是妥當的話,那就這麼幹了。」

    雷督理聽了這話,不假思索的答道:「妥當,就這麼幹。」

    然後,他又說道:「我回家吧!」

    林子楓轉身出門,招呼副官預備汽車,又回了來,想要獨自攙起雷督理。雷督理順著他的力道往起站,站到一半就又癱了下去:「疼疼疼疼疼……」

    林子楓慌忙扶他坐回了椅子上:「大帥哪裡疼?」

    雷督理像

    要哭了似的,看著他喘粗氣:「哪兒都疼,渾身疼。」

    林子楓不敢碰他了,心裡覺得雷督理像一具漸漸有了人氣的傀儡,知覺和感情都在慢慢的恢復。照理來講,依著那夜他的那個跑法,他那身體早就該酸痛得要死了。

    雷督理躺在一把藤製的長躺椅上,被四名副官連人帶椅子一起抬出了魏宅。

    然後這四名副官,在林子楓的指揮下,費了天大的力氣,挨了無數的罵,總算把椅子上的雷督理弄進了汽車裡。汽車發動,不過片刻的工夫,便到達了他的大帥府。而就在他的汽車隊伍絡繹停下之時,另有一輛汽車迎面從反方向駛了過來。衛隊長尤寶明見來者竟敢衝撞雷督理,當即氣勢洶洶的走了上去----他剛走了幾步,那汽車自己停了,車門開處,先露出了莫桂臣師長的腦袋:「小尤,我把張師長帶回來了!」

    尤寶明登時停了腳步:「巧了,大帥也是剛到。」

    莫桂臣師長一步跳下汽車,然後從裡面又小心拽出了一個人。這人披著一件不知從何而來的黑呢子大衣,大衣沒系紐扣,露出裡面血跡斑斑的襯衫,襯衫的一條衣袖被剪去了,露出的手臂纏了層層繃帶,正是大難不死的張嘉田。

    張嘉田的胳膊險些報廢,然而兩條腿沒毛病,很能支持著向前走。與此同時,雷督理也被副官們攙扶下了汽車,一抬頭看見了張嘉田,他當即喊道:「

    嘉----」

    「田」字未能出口,因為緊閉著的雷府大門,忽然開了。

    府內駐紮了上百名士兵,這時就有一隊人馬兵分左右,緩緩推開了那兩扇紅漆大門。從那幽暗的門洞裡,走出了一個灰撲撲的身影。

    那影子纖細單薄極了,灰布旗袍掛在她的身上,會像旗子一樣隨著風飄。在一隊衛兵的簇擁下冉冉而行,她終於邁過高高的門檻,將自己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雷督理看著她,愣了。

    他知道自己這一回和葉春好打了場持久的冷戰,可再持久又能久到哪裡去?何至於讓她衰弱瘦削得幾乎變了一副模樣?陽光之下,她沉靜的站立著,烏黑短髮像女學生一樣掖到耳後,露出了蒼白乾燥的尖臉。臉尖了,眼睛黑沉沉的陷在眼窩裡,也變得大極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她的目光上下掃過雷督理,然後當著眾人的面,她開了口,聲音也是乾燥的:「大帥回來了。」

    隨即,她發現了張嘉田的存在。

    微微的一扭頭,她看著他,用同樣乾燥的聲音說話:「真好,二哥也平安回來了。」

    張嘉田一直在盯著她看,不認識她似的,往死里盯她。終於她看向他了,他卻像是不忍注目一般,把臉扭了開,只從鼻子裡向外「嗯」了一聲。

    胳膊挨了一槍,子彈貼著骨頭穿透皮肉,穿出一個血淋淋的透明窟窿,這樣的劇痛,他都能忍,他都沒有掉淚。葉春好如今

    的模樣,卻刺得他雙目酸楚。門口那個可憐女人不是葉春好,一定不是,肯定不是。葉春好是什麼模樣,他還不清楚嗎?他還能忘了嗎?

    葉春好是健康的,活潑的,苗條水靈的,未語先笑的。她有志氣,有主意,她從來不可憐!

    慢慢的深吸了一口氣,他試探著把頭扭回去,卻見葉春好已經轉身邁步走回了門內,只留下一串冷淡的語句:「去拿張行軍床來,讓他們抬著大帥走。請張師長莫師長進來休息,再打電話給貝爾納醫生和郎大夫,讓他們這幾天就留在府里候著,等大帥安好了再走。」

    應答聲此起彼伏的響了,在這井井有條的空氣中,張嘉田扭過頭,又去看雷督理,偏巧雷督理也轉過了臉。兩人毫無預兆的對視了,張嘉田立刻低了頭,因為雷督理是一個神經質的人,這樣的人往往分外敏感,仿佛會有讀心術。

    而他心裡確實存著一些說不出口的話,比如:「她跟你結婚還不到半年啊!」

    不到半年,一朵花含苞未放,便要凋零了。

    第六十七章 狠心郎

    張嘉田自從見了葉春好之後,就有點恍惚,看人家走,他也跟著走,人家進門,他也跟著進門。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莫名其妙的抬了頭,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進了一間大客廳里,而前方的雷督理坐在沙發上,正在向自己招手。

    他對雷督理的感情是複雜的,複雜到了此時此刻,越發的不知道是該愛還是該恨。挪動兩條腿走上前去,他逼著自己回過神來,喃喃喚道:「大帥。」

    雷督理向後仰靠在沙發里,肌肉的酸痛讓他行動很不自如,但終究不是真癱瘓,實在想動了,也還是忍痛能動。抬眼先看了看張嘉田那纏著繃帶的左胳膊,他掙扎著向前探身伸手。

    張嘉田不明所以:「啊?大帥要什麼?」

    雷督理一使勁,抓住了張嘉田的右手:「來,到我這兒坐。」

    張嘉田依言坐下了,結果發現雷督理依然握著自己的手。雷督理的手溫涼潔淨,沒有汗,沒有溫度,沒有人氣,相形之下,越發顯得他那手又大、又糙、又熱、又髒。他被雷督理握得很不自在,受了傷的左臂沒有劇痛,完好無損的右胳膊反倒是僵硬了。抬頭望向雷督理,他見雷督理正在對著自己微笑。

    那笑容應該是誠懇的,雷督理翹著嘴角露著牙齒,大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顯出了眼角淡淡的紋路,幾乎稱得上是「粲然一笑」。

    「嘉田。」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謝謝你呀。」

    張嘉田大睜著眼睛看著他,有了幾分傻相。

    雷督理又道:「這一回,你救了我的命啊。」

    張嘉田聽到這裡,本來也想笑一笑,可臉部肌肉不聽使喚,一定要板著沉著,於是他就這麼一臉傻相的開了口:「這不是……應該的麼?」

    他這語氣不好,像是質問,然而放在此時此刻,沒有人覺得他是在質問,都只覺得他是憨厚忠義的傻小子。雷督理緊緊握著他的手,又問:「胳膊疼不疼?」

    張嘉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胳膊:「在醫院裡扎了一針杜冷丁,現在不疼了。」

    雷督理說道:「疼也忍著,忍一忍就過去了,別用那些鎮痛劑,容易上癮,記住了沒有?」

    張嘉田立刻點了頭:「記住了!我沒事,我不怎麼怕疼,扛得住。」

    莫桂臣師長這時插了一句嘴:「大帥,張師長確實是條好漢,一路上沒叫過一聲苦。」

    雷督理含笑點頭,又道:「好,你們也都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事情還不算完,你們不許鬆懈,聽見了?」

    在場眾人立刻齊齊的答應了一聲,然後絡繹的退了出去。客廳里這回只剩了雷督理和張嘉田兩個人,雷督理依然握著張嘉田的手,又問他道:「除了胳膊之外,別的地方受沒受傷?你落到他們手裡,他們打沒打你?」

    張嘉田這回終於笑了一下:「別的地方都沒事。他們那時候根本沒打算對我用刑,直接就想一槍斃了我

    。後來知道我是個官兒了,他們一合計,可能是覺得我還有用,就把我往空屋子裡一關,再沒管過我。」

    雷督理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餓不餓?」

    「不餓,在醫院吃了飯了。」

    雷督理這回不問了,單是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那目光簡直有了點含情脈脈的意思。張嘉田看了他一眼,見他正盯著自己,便低下了頭----片刻之後抬起頭再看他,發現他依然如此,只好招架不住似的,又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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