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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雷督理的懷表都是從瑞士定製的,不提懷表本身如何,單論這表殼子上的鑽石寶石,它就足有成為傳家寶的資格。張嘉田知道它是好東西,也喜歡它,但是不想每次看時間時,都要先和雷督理打個照面。
但是話說回來,把雷督理摳出去了,又該換誰進來呢?葉春好?可葉春好又是他什麼人?人家肯把照片
送給他隨身帶著嗎?
他忽然又好奇起來,想要瞧瞧這個宣布終生獨身的葉春好,到底會不會自食其言。
天蒙蒙亮的時候,張嘉田帶著兩名隨從離開飯店,回文縣去了。
文縣還是老樣子,只是天氣更冷了。張嘉田像要冬眠似的,連著幾天不大說話,也不大動,從早到晚只守著一隻大火盆枯坐,倒是坐得周身暖洋洋。馬永坤過來告訴他:「林小姐請您臘八那天過去喝粥。」
張嘉田搖搖頭,根本懶怠想起林燕儂這個人。
幾天之後,臘八到了。馬永坤端回了一隻大砂鍋,砂鍋里是熱氣騰騰的臘八粥:「師座,您不過去,林小姐就讓我把粥送過來了。」
張嘉田喝了一碗熱粥,粥里亂七八糟的煮了無數種米豆,又放了糖,倒是甜絲絲的挺好喝。不過他心裡有事,好喝也喝不下。
他的食慾,是在臘八這天下午才恢復的。因為這天下午傳來消息,附近一位「餘孽」夜裡睡覺時,被新討的姨太太宰了。等到早上勤務兵進來時,就見滿床被褥浸透鮮血,蓋著個冷硬了的死人,新姨太太則是無影無蹤。
這位餘孽,乃是洪霄九當年極為倚重的一名團長,說是團長,其實手下兵力已經約等於一個師,文縣周邊的稅收,都由他一人把持,張嘉田在這裡住了半年,一直是連一個銅板都摸不著。團長的死訊讓張嘉田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垂著兩條長胳膊
半晌不動,直過了五六分鐘,他才漸漸消化吸收了這個喜訊,笑容也像春花一樣,抑制不住的綻放開來了。
像個大傻瓜似的,他哈哈哈的笑了一氣,笑過之後站起來,他連蹦帶跳的跑了出去----在院子裡轉了一個圈之後,他又撲通撲通的跑了回來:「小馬!永坤!過來!」
馬永坤應聲而至,就聽張嘉田說道:「去,調出四萬塊錢,今晚、最遲明早,匯給天津殷五爺。」
他私下謀劃的那些勾當,馬永坤全知道,這時便道:「怎麼是四萬?應該是三萬。」
「怎麼是三萬?」
「當初您不是和殷五爺說好了,一個腦袋五萬大洋嗎?您先付了他兩萬定金,現在他的人把事辦妥了,咱們可不是再給他三萬就行了?」
張嘉田一拍腦袋:「我記錯了,我以為我只給了他一萬。」緊接著他連連向外揮手:「去去去,快去辦!這個帳我可不敢欠。」
張嘉田花了五萬塊錢,買得敵人「群龍無首」。
然後他派兵過去亂打了一氣,打得敵人們亂跑了一氣。隨即他乘勝追擊,對著餘下的兩個團發動了總攻。
此刻他的氣勢正雄,不但兵強馬壯,而且搶奪了敵人歷年積攢下來的錢糧,陡然闊了起來,也無需再向雷督理要錢,自己就能自給自足。上百門大炮一字排開架好了,他揉了兩個棉花球塞進耳朵里,然後下令開炮。好像炮彈不要錢似的,他讓大炮從
早轟到晚,大炮轟完騎兵沖,騎兵沖完步兵沖,殺得那兩個團抱頭鼠竄,頂風冒雪的往察哈爾方向逃了。
他們一旦逃出了直隸地界,張嘉田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掏出耳朵眼裡的棉花球,他「班師回朝」,起初還沒覺著怎的,及至快到文縣縣城了,他才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洪霄九這一派勢力,這折磨了雷督理許多年、讓雷督理始終是敢怒不敢言的勢力,完全都是由自己消滅的啊!
洪霄九那個人,是他親手殺的;洪霄九留下的親信軍隊,是他親自帶兵剿滅的。他越想越是納罕:自己怎麼這麼厲害?怎麼這麼了不起?雷督理對他有恩,可憑著他此刻的功績,他對雷督理,是不是也有了恩?
隨即他又有了一個更重要的新發現:他現在是名副其實的師長了。
以文縣為中心,方圓百里的土地都是他的!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都是他的!如果雷督理是皇帝,那麼他就是諸侯。
他若是個壞人的話,那麼現在就可以準備去做洪霄九第二了。
張嘉田得意至極,但是並沒有樂昏了頭。他擊敗的,不過是洪霄九的殘部,並不是洪霄九本人。他此刻的實力,也遠遠不如當初的洪霄九。
況且即便將來他真有出息了,他也不會去做洪霄九第二。他可從來沒有去欺負雷督理的打算,真把雷督理欺負生氣了,他還得勞神費力的去哄,實在是不應該、也
犯不上。
一天之後,張嘉田收到了北京來的嘉獎狀。
嘉獎狀這東西,論其本質,不過是一張漂亮些的好紙,不能吃也不能喝,但張嘉田生平第一次得到這樣的殊榮,立刻就用個玻璃大相框把它裝起來,掛到了師部的牆壁上。他那些部下兼把兄弟也聞訊趕來,將這嘉獎狀瞻仰了一番。張嘉田含笑站在一旁,目光在這幫兄弟的臉上掃來掃去。張文馨正在人群中高談闊論,偶然扭頭和他對視了,登時一愣又一驚。
張嘉田意識到自己也許笑得有殺氣,所以正了正臉色,不笑了。
等這幫人心滿意足的散了,張嘉田獨自站在屋子裡,饒有興味的繼續端詳那張嘉獎狀。馬永坤這時悄悄走到了他的身後,說道:「師座,林小姐聽您打了勝仗,說是很為您高興,想請您過去吃頓便飯,就當是她為您慶祝了。」
張嘉田下意識的想要拒絕,可轉念一想,自己這兩個月已經拒絕了她十幾次,大年下的,自己多少也該給她一點面子才好。
「行。」他答道:「那我就去一趟。」
第四十八章 燕儂女士
張嘉田空著兩隻手,讓馬永坤找了根扁擔,在後頭挑著大包小裹跟隨自己,前去看望了林燕儂。
大包小裹里全是年貨,因為張嘉田今年打算看完這一次就不再來----孤男寡女的,他沒事總過來幹什麼?何況那可不是一般的寡女,他但凡能想出一招良策,早把寡女恭送出境了。依他的意見,這位林女士去哪兒都行,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別和自己有關係就好。
馬永坤的家,是三間小房帶了個小院。張嘉田記得他這房子比自己京城中的老宅還要破上三五倍,哪知道這回一進門,就見院子裡收拾得清清楚楚的,房門窗框也都重新漆過了,嵌著亮晶晶的窗玻璃。房內的人透過玻璃窗看清了院中情形,立刻推門迎了出來:「張師長!歡迎歡迎!」
張嘉田不見林燕儂時,心裡嫌她是個麻煩,一點好感也沒有;如今見了她鮮艷明媚的面孔,又聽她甜蜜蜜的呼喚著自己,一顆心便有了軟化的趨勢,心想她逃離雷府也是情有可原,並不是為了偷人養漢而私奔,自己拿她當個壞人看待,也是不應該。
「三姨太太。」他對著她點了個頭:「要過年了,過來瞧瞧你。」
林燕儂立刻一蹙眉頭,撅起了通紅的小嘴:「你可別那麼叫我,我就是為了不做那個三姨太太,才拼死拼活跑出來的。」說完這話她高高的挑起了棉門帘子:「快請往裡進,這兒離
京城也不算遠,怎麼冷得這麼早?」
張嘉田邁步進了屋子,就見屋內雖然沒有重新裱糊,可是添了幾樣新家具,舊家具也都擦得一塵不染,桌子上還蒙了一塊花布充當桌布,瞧著很有一點現代文明的氣象。
「大概京城也是一樣的冷。」他有口無心的應付:「今年冬天就是這個天氣。」
林燕儂拉開椅子請他坐下,又親自給他倒熱茶抓瓜子:「張師長,恭喜啊,聽說你打了好幾個大勝仗?」
張嘉田含笑點頭,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小口。
林燕儂在他對面也坐下了:「我雖是個婦道人家,可外面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點點。你這幾仗所打敗的敵人,都是他的眼中釘。這一回他知道了,一定要大大的獎賞你了吧?」
張嘉田聽她提起了「他」,當即正了正臉色,表示自己沒有興趣和她在背後嚼雷督理的舌頭:「這是我的分內之事,幹得好也是理所當然。」
林燕儂歪著腦袋看他,眼睛笑得眯眯的。先前她看張嘉田只是個英俊小伙子,隔了幾個月再瞧,她發現張嘉田長大了,有風采和派頭了,就連打官腔說大話的樣子,也很招人看。
張嘉田被她看得不大自然,於是沒話找話的問道:「你在這兒住得還習慣嗎?」
「唉,習慣不習慣的,不都是一樣的嗎?外頭已經沒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是無路可走的了。」
「你沒想過去南邊?南京上海,蘇
杭二州,不都是好地方嗎?」
林燕儂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陪我呀?」
「我是在跟你講正經的,你不要開玩笑。雷督理總不會把眼線派到江南去,你到了那裡,絕對是可以自由的嘛!」
林燕儂搖了搖頭:「我不去,我不敢去。」
「為什麼?你要是沒錢,我送你盤纏。」
「我有錢呀!」她用細嫩的嗓音說話:「我並不是赤手空拳跑出來的,我帶著我全部的體己呢。這些錢就是我的命根子了,我下半生怕是都要指望著它來過活。所以被這些錢累著,我哪兒也不敢去。你想,我這樣一個小女子,帶著錢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萬一我的錢被壞人搶了去,我怎麼辦?我這豈不是自己把自己送到虎口裡去了?」
「那你的娘家呢?你自己的爹娘,總不能不管你吧?」
林燕儂苦笑了一下:「張師長,你知不知道我家裡是做什麼的?」
「不知道。你家裡不就是平常人家嗎?」
「你是聽春好說的吧?我對春好是這樣講的,連雷一鳴也都是這樣認為的,以為我就是個小戶人家裡的姑娘,家裡在北京維持不下去了,急著用錢回南方老家去,才把我嫁了出去做妾。其實這裡頭有謊話的,我家裡……並不是很清白的人家。」
說到這裡,林燕儂微微的紅了臉,但還是把話說了下去。張嘉田靜靜聽著,這才知曉了她的出身。原來林燕儂的娘家,
原本就是靠著女兒吃飯的人家。起初是林燕儂的姐姐被爹娘賣入了胡同小班裡,林燕儂便在她姐姐的房裡做小大姐,幹些端茶遞水的零活。煙花巷中的女子,青春至多不過三年,她那姐姐漸漸失了價值,她則是已然出落成人。可還未等林家爹娘和老鴇談妥賣身的條件,忽然有人傳話過來,說是雷督理想要討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做三姨太太。林家爹娘想起林燕儂年紀模樣都正好,又幸好還是個黃花大姑娘,便想方設法的將她介紹出去,果然如願以償,從這二女兒身上賺得了兩萬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