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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在賭場裡玩過了癮,他又跑去舞場裡,看了一場白俄女人的大腿舞。及至把大腿舞也看完了,他摸出懷表瞧了瞧時間,對殷鳳鳴說道:「不玩了,明早還得起早趕火車呢!」

    殷鳳鳴完全是為了陪他而來的,自然尊重他的意見。在門徒的簇擁下,他和張嘉田走出了義大利俱樂部的大門。張嘉田打了個冷戰,在大門口的電燈光下等殷家汽車開過來。然而剛有一溜三輛黑色汽車緩緩停到了俱樂部大門前,道路被堵了住,殷家的汽車一時三刻還過不來了。

    這時,領頭的汽車開了車門,一名西裝男子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轉過身打開了後排車門。張嘉田一眼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當即吃了一驚!

    那人是白雪峰!

    他感到了不妙,差一點就要轉身逃回樓內,然而為時晚矣,雷督理已經從汽車裡邁出了一條腿。

    雷督理繫著一件銀狐領子的黑披風,頭上戴著藍灰呢子禮帽。下了汽車之後,他又向車內伸出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輕輕巧巧

    的牽出了葉春好。

    然後他向著大門一轉身,看見了張嘉田。

    他明顯是一愣,目光從張嘉田移向了殷鳳鳴,又從殷鳳鳴轉向了張嘉田。張嘉田看著他和葉春好,也怔住了。

    一瞬間的寂靜過後,張嘉田一邊邁步走下門口台階,一邊開了口:「大帥。」

    雷督理冷著臉,問道:「你什麼時候到天津來了?」

    張嘉田垂下眼帘,不肯正視他與葉春好:「昨天來的。」

    「來幹什麼?」

    他的來意說起來是要長篇大論的,可他現在真是一個字也不想多說,所以只喃喃答道:「也不幹什麼。」

    殷鳳鳴這時也走了過來,雷督理狐疑的看著他,問的卻還是張嘉田:「這位是……」

    張嘉田強打精神,側身做了個介紹:「這位是殷五爺。」然後他看了殷鳳鳴一眼,又道:「這位是我們大帥。」

    殷鳳鳴立刻笑著問候道:「原來是雷將軍,久仰久仰。」

    雷督理也向他一點頭。

    殷鳳鳴是人精一樣的人,咂摸出空氣有些不對頭,便扭頭又問張嘉田:「老弟,你是隨著雷將軍行動,還是我送你回飯店去?」

    張嘉田也沒請示雷督理,直接低聲答道:「我回飯店。」

    雷督理這時忽然問道:「你住哪裡?」

    張嘉田猶豫了一下,答道:「皇宮飯店。」

    雷督理說道:「去吧!」

    張嘉田感覺雷督理說出「去吧」二字時,仿佛是瞪了自己一眼。

    但他也不去理會,對著雷督理微

    微一躬身,他很潦糙的行了個禮,也沒看葉春好,轉身就走了。

    殷鳳鳴猜想這個小張師長大概是偷跑到天津來的,如今被頂頭上司逮了住,所以灰頭土臉的喪了興致。但是這話也不便擺到明面上來說,所以他權當是不知道,只把張嘉田送回了皇宮飯店去。

    張嘉田回了房間,一頭滾到了床上,半晌不動彈。

    他想雷督理和葉春好此刻一定正在俱樂部里快活著----雷督理明知道自己愛葉春好,卻偏要把自己支到幾百里外的文縣去,留著葉春好陪他吃喝玩樂。

    他想了又想,想也白想。閉著眼睛趴在床上,他就覺著自己背上壓了一塊巨石,簡直讓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他強掙扎著翻了個身,大口大口的吸氣,忽然跳下床衝進浴室里,他放冷水洗了把臉。這回頭腦清醒了一點,他扯下毛巾滿臉擦了一把,在心裡對自己說:「女人算不得什麼,為了個娘們兒顛三倒四,不是大丈夫!」

    可他隨即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自欺自騙是沒意思的,他知道,他純粹只是爭不過雷督理。如果爭得過,他今晚絕不會這麼夾著尾巴溜走。

    張嘉田早早的上了床,然而睡不著。翻來覆去的醒到了半夜,他也不必睡了。

    因為雷督理來了。

    雷督理帶著一身的寒氣,進門之後摘了帽子,露出來的面孔也冷若冰霜。張嘉田把他的帽子接了過來,然後手足無措的看著他

    ,而他板著臉,虎視眈眈的瞪著大眼睛,也看著張嘉田。

    兩人對視了半分鐘後,張嘉田恍然大悟,上前為他脫下了身上的黑披風:「大帥怎么半夜來了?」

    雷督理在房內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你現在行動完全自由,我不半夜過來找你,誰知道你明天又跑到哪裡去了?」

    張嘉田放好了披風和帽子,然後走過來,期期艾艾的問道:「大帥找我有事?」

    雷督理仰著臉看他,不言語,於是兩人又沉默對視了半分多鐘。最後還是張嘉田先反應了過來,連忙單膝蹲了下去,讓雷督理可以俯視自己。

    然後他聽見雷督理咬牙切齒的說道:「反了你了!」

    他盯著地面,咽了口唾沫,不反駁。

    雷督理一邊慢條斯理的脫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一邊又問:「你入青幫了?」

    他立刻搖了頭:「沒有。」

    「那你怎麼和殷五混到了一起?」

    他言簡意賅的把這緣由講述了一遍。雷督理聽到最後,這才「哼」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拜殷五當了老頭子!」

    他再次搖頭:「沒有。」

    雷督理又問:「你到天津來幹什麼?」

    他深吸了一口氣,借著這一口氣,坦白了自己的來意----沒什麼可隱瞞的,他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可他剛把話說完,臉上就「唰」的挨了一下子,是雷督理用皮手套狠抽了他的面頰:「誰許你私自招兵買馬的?」

    緊接著又是「唰」的一抽

    :「你問過我了嗎?」

    張嘉田蹲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後背靠著床腿:「您打吧,打痛快了算!」

    雷督理素來把手下這幫忠臣視為私產,私產既然享受了他的庇護與提攜,理應也要承受他的壞脾氣。如今他看張嘉田竟敢不服不忿的露出了痞子相,不禁勃然大怒,一腳就踹上了張嘉田的肚子。張嘉田當即捂著痛處蜷成了一團,而他還沒出氣,索性站起來追著張嘉田踢。張嘉田蜷縮著側躺在地上,不住的向後磨蹭,蹭著蹭著就蹭到了床底下去。

    他躲得如此刁鑽,讓雷督理對他是踢不著也打不著。雷督理這口惡氣沒有發泄乾淨,堵在胸中,越發膨脹,以至於要四腳著地趴下去,對著床底下的張嘉田怒道:「滾出來!」

    張嘉田答道:「不。」

    他這回答等於是公然的「抗旨」,氣得雷督理站起來滿屋裡轉了一圈,沒有找到合適的武器,乾脆再次四腳著地,也爬到床底下去了。張嘉田眼看雷督理搖頭擺尾的逼近了自己,忽然覺得對方又可怕又滑稽,像個笨拙的、會吃人的怪物。於是他「撲哧」一聲,很驚駭的笑了出來。

    驚駭是藏在心裡的,表面上就只有笑。他哧哧的笑,笑得渾身顫抖,笑得雷督理泄了氣。一邊笑一邊爬出去,他站起來,又把雷督理也拽了出來。

    然後像對待小孩子一樣,他給雷督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又從浴室拿來了一條毛巾。

    「您何必那麼審賊似的審問我呢?」他一邊給雷督理擦手,一邊說道:「您不信任我啦?」

    蹲下去用毛巾蹭了蹭雷督理膝蓋上的灰塵印跡,他又道:「您要是怕我在文縣造反,就把我調回北京吧!我本來也不想去文縣,北京多好啊!」

    攥著毛巾站起來,他依然笑嘻嘻的:「我要是留在您身邊的話,您到哪兒我到哪兒,今晚上您去義大利俱樂部,是不是也得帶我一個了?」

    雷督理看著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懼。他在恐懼什麼,雷督理是知道的。

    於是雷督理移開目光,裝作不知道。他對不起他的小忠臣,不過小忠臣自己痴心妄想,也是有錯。

    第四十七章 少年英雄

    張嘉田開始哄雷督理高興。

    他是會哄人的,對他來講,哄雷督理高興並不是什麼難事,做起來也並不覺得自己是如何的低三下四沒人格。雷督理像是父親、兄長、知己……等等很多角色的混合體,在這樣一個混合體面前,他向來是想不起講尊嚴的。

    雷督理的性情和心思,他沒完全摸清,但也摸清了一部分。對著雷督理,他把自己來天津的前因後果又仔仔細細的講述了一遍,然後賭咒發誓,表明自己對於雷督理是百分之一千的忠誠。這賭咒發誓里很有一些誇張的成分,張嘉田一會兒把自己這個人交給了雷督理,一會兒又把自己這條命交給了雷督理,總之是有什麼給什麼,簡直有股子海誓山盟的勁兒。雷督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面色漸漸和緩過來----張嘉田這一席肉麻兮兮的表白,他確實是挺愛聽。及至張嘉田說到最後,他幾乎感到了後悔,覺得是自己冤枉了這個小子。

    張嘉田請他坐下,又翻出懷表看了看時間:「大帥,夜深了,我讓茶房送一份夜宵上來,您多少吃點兒吧!」

    說完這話,他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懷表的表蒙,因為那指針指住了兩點鐘的刻度,不走了。察覺到雷督理走了過來,他回頭笑道:「破表,又停了。」

    雷督理說道:「我不吃了,我要回去休息了。」說完他把自己的懷表解下來,往張嘉田懷裡一扔:「我

    這個好,你拿著用去吧!」

    這算是他對小忠臣的一點補償。

    張嘉田立刻笑著道了謝。取下披風為雷督理系了上,他又彎腰撿起那兩隻皮手套送到了雷督理手中。雷督理問他:「這麼積極的送我走,是不是早就想攆我出去了?」

    張嘉田用雙手奉上禮帽:「我要有那個心,馬上天打雷劈。」

    雷督理接過帽子戴了上,終於笑了一下。

    張嘉田把雷督理一直送進了汽車裡。

    把雷督理恭送走了之後,他獨自回了房間。拿起雷督理給他的那隻懷表看了看,他發現此刻已經是凌晨三點多----這就可以不必睡了,縱是睡,也睡不了一兩個小時了。

    靠著床頭坐著,他低頭擺弄這隻懷表。表殼子是白金制的,表蓋正面鑲了一圈細密的小鑽石,中間又用紅寶石拼成了一朵五瓣梅花。蓋子打開來,內側嵌著一張雷督理的正面小照。張嘉田盯著照片看了片刻,然後試著用指甲去把它摳下來----試了幾次,都不成功,他怕毀壞了照片和表蓋,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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