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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想說就說。」
張嘉田在地上盤腿坐著,坐得挺穩當:「大帥,我走之後,您讓誰接替我了?」
「尤寶明。」
「是小尤啊……大帥,那您說說,小尤和我,誰好?」
雷督理看著他,看他風塵僕僕興致勃勃的扯閒篇,好像自己這裡是他的娘家一樣,原來就偶爾欠缺規矩,現在更野了。這樣赤膽忠心的野小子,真是讓他無可奈何。
「小尤辦事不比你差,只是性情比你木訥一些。」
「那就是不如我了?」張嘉田很高興:「大帥,將來還是把我調回來吧!我在文縣住不慣,天天想您。」
「是想我嗎?」
「是。」
「沒別人?」
張嘉田舔了舔嘴唇,又抬手撓了撓後腦勺:「還有春好。」
雷督理瞪了他一眼,他以為雷督理是嫌自己油嘴滑舌,所以「嘿嘿嘿」的又傻笑了一通,雷督理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如果沒有
葉春好,那麼他真是喜歡這小子的。葉春好,他是志在必得,張嘉田,他也捨不得放棄,他想自己須得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這話用來形容他和張嘉田的關係,當然是不大合適,不過大意思是不錯的,對待完全忠於他的部下,他素來也是真動感情。
張嘉田這時又問:「大帥,您不在家裡呆著,怎麼搬到這個小地方里來了?」
「家裡太冷清,住著沒意思,不如過來和春好做做鄰居。」說到這裡,他略一思索,換了話題:「你讓雪峰帶你去吃早飯,吃過了,可以去看看春好在不在家。晚上回我這兒來,我還有話問你。」
張嘉田聽了這一番話,只記住了兩點,一點是吃完飯可以去看春好,另一點是接下來他自由了,可以玩到晚上再回來。這兩點都夠令他高興的,所以他痛快答應了一聲,高高興興的爬起來走了出去。
張嘉田知道葉春好搬了家,並且還把她的住址寫在了一張小紙條上,生怕自己的記憶一時失誤,回來之後會找不到她。白雪峰見他從雷督理的房中走出來了,便招呼著他來吃早飯。
張嘉田也知道自己應該先吃早飯,可是一想到葉春好已經近在咫尺,一顆心就在胸中怦怦的亂跳,莫說飯,連口水都喝不下,精神全貫注在兩條腿上,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於是三言兩語拒絕了早飯,
他如願以償的邁開長腿,一溜煙的就跑到葉春好家中去了。葉家門口的衛兵眼看著他是從隔壁大門裡出來的,絕非閒雜人等,所以也沒攔他,由著他長驅直入,一邊喊著「春好」,一邊大步流星的衝進正房裡去了。
他進門時,葉春好還躺在床上發悶,忽然聽見了他的聲音,她當即坐了起來,隔著半開的房門,她驚訝的「呀」了一聲:「二哥?」
緊接著她跳下床去:「你別進來,等我自己出去!」
張嘉田見她果然在家,越發的歡喜:「春好,你也睡上懶覺了?你沒想到我能回來吧?」
葉春好飛快的穿上了一件夾旗袍,又抓起梳子在頭上糙糙梳了幾下。這回走上前去打開了臥室房門,她將張嘉田上下看了看,然後笑道:「二哥,你怎麼瞧著像是長大了一些呢?」
張嘉田也笑了:「我這麼大了,還能再長?」說完他伸了腦袋往內瞧:「哦,你這兒是正房三間,中間做會客廳,這一間是臥室,那一間呢?」
葉春好回身去疊被:「那一間空著呢,屋子太多,我根本也住不過來。二哥,你怎麼忽然回來了?也不提前來封電報。」
張嘉田覺得這臥室里有香味,身不由己的就要往裡走:「我本來也沒打算回來,還是昨天晚上我在師部里喝酒,喝多了,借著酒勁跑到火車站,上了火車就回來了。」
葉春好彎腰收拾著床鋪,眼角餘光瞟到他
在屋子裡來回的亂晃,便說道:「二哥,你自己找地方坐。」
她的意思是讓張嘉田到堂屋裡坐,那裡桌椅俱全,又夠寬敞。然而張嘉田會錯了意,竟是一屁股坐到了她的床上。葉春好暗暗的嘆了口氣----張嘉田一身風塵,她今晚大概還得換一次床單。
哪知張嘉田坐了沒有幾秒鐘,忽然又站了起來:「糟糕,我身上不乾淨,坐髒了你的床。」說完這話,他轉身彎腰去撣那床單,撣了幾下之後,他一抬頭,動作忽然停了。
他看到床尾欄杆上搭著一條領帶。
領帶絕不是新領帶,上面還留著一隻領帶夾。領帶夾亮晶晶的,是白金鑲鑽石的高級貨,他沒有證據,可是一瞬間便想到了雷督理----雷督理穿戴講究,像個女人一樣,身上總有這些昂貴的小零碎。
若是放在先前,他一定要放開嗓門質問葉春好了,可隨著錢權二勢的增長,他反倒慫了,憤怒疑惑攪成一團被他囫圇著咽下去,吐出來的話則是語氣天真:「喲,這是誰的領帶?」
他感覺葉春好是明顯的一僵。
那一僵也許不到一秒鐘,也許很漫長,他說不準,他沒了判斷力,只剩了直覺。
這時,葉春好直起腰回答道:「你看是誰的?我總不會戴這東西。」
張嘉田逼著自己笑了一下:「我上哪兒猜去。」
葉春好答道:「是大帥的。他早上過來問我一樁事情,他剛來不久,白副官長也
抱著大衣過來了,說是怕他冷。結果他們兩個人剛走,我就在地上發現了這條領帶,趕緊撿了起來。白副官長不打領帶,所以我猜這東西一定是大帥的。」
「哦……」張嘉田點點頭:「那可能是老白沒留意,把領帶裹進大衣里了。大帥有什麼事情,要這麼早就過來問你?這不是耽誤你睡覺嗎?」
「沒耽誤,我向來都起得早,只不過剛才忽然有點犯懶,才上床睡了個回籠覺。」
「嗬!那可真巧。我回來之後先去見了大帥,他也在被窩裡躺著呢。不過他不是睡回籠覺,他是凍著了。」
葉春好覺著他是話裡有話,但是只做不知,出門又去收拾堂屋桌子。張嘉田跟出去,就見那桌子上擺著一大盤子燒餅一大盤子包子,餐具也是兩套----但他沒有再問。
不必問了,縱然是問,葉春好也一定有滴水不漏的回答。把滿心的亂麻往下壓了壓,他說道:「你先忙你的,我走了。」
葉春好立刻回了頭:「走?要回家去嗎?」
張嘉田答道:「我是想去澡堂子洗個澡剃剃頭,然後見見老朋友去。等你白天忙完了公事,我也見完了朋友,到時候咱們都閒下來,我再來找你。」
葉春好點了點頭,有心讓他只見好朋友,不要見那些狐朋狗友,可是轉念一想,自己都覺著自己太絮叨,便只答道:「好。不過你還是先回家換身厚衣服吧,這幾天北京冷得厲
害。」
張嘉田答應一聲,轉身離去----他要找個安靜地方,把自己這滿心的亂麻理上一理。
第四十三章 玻璃人
張嘉田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
他是穿便裝回來的,現在看著只是個少爺先生的模樣,在街上怎麼逛都不會惹人注目。自從他出人頭地之後,先前的窮朋友,他便斷了聯絡,富貴朋友倒是交了一大群,然而沒有一個是可以拉過來說說知心話的。眼看前頭有一家大酒缸,他差一點就要拐進去喝兩盅,人都走到門口了,他硬生生的管住了自己的腿,不許自己往裡進----他饒是一身灰,灰塵下面也還是英國呢子的西裝大衣。他這樣堂堂的一個大師長,能往這大酒缸里鑽嗎?他就是借酒消愁,也犯不上往這裡來呀!
他一轉身,快步走離了那平民世界,跑去東安市場一帶,鑽咖啡館去了。
獨自坐在咖啡館裡,他點了一份大菜和一杯威士忌,一邊慢慢的吃喝,一邊沉沉的想心事。葉春好再精明能幹,也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雷督理又不傻,怎麼就非要提拔她做秘書?做了秘書還不算,還要委她以重任,聽說還以她的名字買了一座金礦----他對他前頭那個太太這麼好過嗎?他對林燕儂這麼好過嗎?
提拔她,抬舉她,她搬了家,他也搬家,還特地要追著她做鄰居。「特地」二字可不是他胡說八道,雷督理現在住的那一處宅子,真不是什麼頂好的房子。就算他嫌家裡冷清,想要換個環境,也犯不上換到那裡去,除非是別有所圖,而且所圖
之物還一定是相當的誘人,否則憑著雷督理那個好享受的性格,絕不可能放棄雷府那樣舒適的生活。
但是……
張嘉田又犯了疑惑:憑著雷督理的權勢,他有必要這樣苦追葉春好嗎?葉春好自然是好的,不好的話,他張嘉田也不會這樣念念不忘,可雷督理如同此地的皇帝一般,他看上了哪個女人,直接發一句話就是,何至於這樣大費周章?葉春好不過是個連家庭親人都沒有的孤女,雷督理還怕得罪了她不成?
這麼一想,前頭的懷疑又像是沒道理了。葉春好那一頭,他拿不準,畢竟嫁人不嫁人,今天嫁還是明天嫁,都是她自己做主,沒有人約束她;可雷督理這一頭,他是相信的。雷督理知道他愛葉春好愛得要魔怔----雷督理知道他的一切心事,他在雷督理面前,就是個透明的玻璃人。雷督理對他這麼好,怎麼可能為了個女人把他這個玻璃人打碎?
把剩下的小半杯威士忌推了開,他不喝了。這酒喝得沒意思,他要借酒消去的那個愁,不過是一場捕風捉影。
張嘉田回家去了。
他在家裡睡了小小一覺,然後跑去澡堂子大洗一場。傍晚時分,他煥然一新的回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總算下了床,正在吃晚飯。晚飯擺在堂屋裡,天花板垂下五百支燭光的大吊燈,燈下的雷督理完全的沐浴在了光明中,瞧著像個熱愛喝粥的神祗。張嘉田
望著他愣了愣,看他穿著一件孔雀藍的厚呢子西裝上衣,衣服筆挺、一塵不染,裡面向外翻出雪白漿硬的襯衫領子,繫著淺黃色的織錦領帶,粉鑽的領針與袖扣反射燈光,熠熠生輝。
張嘉田第一次見識雷督理這種花里胡哨的形象,燈光之下,堪稱是「艷光四射」,看得他簡直憋不住笑。雷督理守著一大碗白粥,見他神情古怪,便問道:「你笑什麼?」
張嘉田垂手站在桌前,老實答道:「我看大帥今天穿得太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