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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不信任旁人,就只信任張嘉田。他讓張嘉田去為自己賣命殺人,反倒像是他給了張嘉田面子。
張嘉田在街頭混了若許年,若說打架,他是一把好手,而且身手不賴,多來幾個對手也不懼。可讓他拿著手槍去殺人,他沒幹過,甚至也從來都不曾想過。然而事到如今,哪還有他的退路?
他不是早就賭咒發誓、把自己這條命送給雷督理了麼?他不能怯,這要是怯了,雷督理縱是體諒他,他也不是好漢了,沒臉做人了。
士為知己者死,雷督理對他真不賴,算得上是他的知己,他真為他死了也不算冤,只是放不下葉春好----他這麼喜歡她,可她心裡卻是光明磊落,真只拿他當個二哥看待。
既然放不下,那就得活著出去、活著回來。
張嘉田離了雷府,也不帶隨從,獨自一人走回了家。
他關門閉窗,找出一張紙來,用蘸水的鋼筆一筆一划寫遺囑,全部的家產依舊是留給葉春好。他其實也隱約看出來了,葉春好是被她家裡的人傷透了心,所以才會誰也不等誰也不靠,甚至連姻緣都不要,寧願自做自吃、當老姑娘。
所以他想自己把家產都留給她,她手裡多攥些積蓄,將來當老姑娘也能當得從容些。
他是一筆的爛字,寫得滿篇張牙舞爪,那字是越寫越大,最後簡直好像鬼畫符。把這麼一篇東西折好了塞進信封里,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上,用一把大茶壺壓了上。
然後他展開了一張地圖----說是地圖,其實是雷督理用鉛筆糙糙畫出來的宅院格局。洪霄九在北京的房子,也是向雷督理硬討過去的,所以對於洪宅的結構,雷督理算得上熟悉。把這潦糙地圖攤在桌子上,他低頭用手指頭勾畫道路,一邊勾畫,一邊想像自己若是身臨其境了,應該怎樣潛進去、怎樣溜出來。
自己覺著大概是想明白了,他吃了頓飽飯,本來還想喝點酒----大牢里的死刑犯臨到了要殺頭的時候,不是都能得幾口酒喝嗎?他這一趟去殺洪霄九,死的不是洪霄九就是他,他提前足吃足喝一頓,也不為過。
可他終究還是沒喝,怕有了醉意,會耽誤事。
吃飽喝足,捱到天黑,他換了一身黑衣裳,帶著一把手槍和一把匕首,出了門。
他先回了自己那個荒廢許久的舊家。
推開院門走進去,那院子裡破破爛爛的----他先前從來沒覺出自家破爛過,如今開過了眼界,才發現這個家實在不成個家。他鑽進柴房,從柴堆里往外掏東西。柴堆里藏著不少犯禁的傢伙,其中有好幾把生了鏽的破片刀,是他帶著兄弟們鬥毆時的兵器。把片刀等物翻出來扔到一旁,他從柴堆伸出抻出了一條挺長的粗麻繩。
麻繩盡頭拴著個十字花形的鐵鉤子,鉤尖鋒利。這東西有個名目,叫做飛天鉤,乃是飛賊用來翻牆越戶的工具。張嘉田不干那偷雞摸狗的事兒,這東西還是當年侯三不學好時弄回來的,後來侯三發覺自己實在不是做賊的材料,這東西就被他扔到了張嘉田這位於柴房內的兵器庫里了。
張嘉田進屋找了塊四方布,把這飛天鉤盤起來包成了小包袱,然後也不留戀,轉身就走。
出門之後他叫了一輛洋車。等洋車夫把自己拉過三條大街了,他付帳下車,低頭自己又走出了二三里遠。在一處胡同口停了腳步,他借著路燈光芒向深處望,就見胡同里有背著步槍的大兵來回溜達,可見那胡同里的某間宅子裡,定然是住了個大軍官。
這讓他的情緒稍微鎮定了一點,知道自己這第一步路是走對了方向。邁步向前繼續走,他兜了個大圈子,兜到了一面高牆之下。
這高牆乃是紅磚所砌,明顯的高出左鄰右舍,一瞧就有森嚴壁壘的氣派,所以張家田敢篤定這就是洪宅的後牆。洪霄九不常在京,宅子收拾得也就稍微馬虎一些,張嘉田仰起頭往上看,發現牆頭並沒有攔上鐵絲電網,心裡越發鬆了一口氣。環顧四周見並沒有衛兵巡邏過來,他火速打開包袱取出了飛天鉤。手握一段麻繩將那鉤子掄了幾圈,他找准方位向上一送,那鉤子脫手而出向上飛去,正好就勾住了高牆的邊沿。
他扯扯繩子,見那鐵鉤勾得很結實,便拽著繩子向上一躍,無聲無息的爬上了第一步。
他忘記了戴手套,粗糙麻繩勒著他的手,飛快的磨去了他掌中的一層皮。他咬牙切齒忍痛,兩隻腳交替著向上蹬牆,一鼓作氣就蹬到了牆頭上。騎著牆頭坐住了,他不敢琢磨自己這兩隻手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只把那鉤子換了位置重新勾住,然後把繩子往高牆內側一甩,扯著繩子又悄悄的溜了下去。
宅子不大,後半部有些花木,還是因為沒有主人久住的緣故,花木無人修剪,鬱鬱蔥蔥的長出了一副野相。張嘉田一路走得分花拂柳,沒走多遠便見了房屋。
房屋裡頭還亮著燈,依稀聽見裡面有男女的笑語聲。張嘉田在那樹叢糙窠里蹲下了,抱著膝蓋靜靜的等,心中空空蕩蕩的,一點想法也沒有。蚊蟲轟轟的叮咬著他,他沒知覺----不是他堅忍,他是真的沒知覺。
他不敢有知覺,因為知覺一旦甦醒,他會立刻嚇得屁滾尿流。天下哪有他這樣稚嫩的殺手?他甚至連下一步怎麼走都不知道!反正,他是帶著刀與槍來了!
白雪峰上過戰場,對他講過:「上了戰場就什麼都不想了,光顧著沖和殺,連怕都忘了。」他當時聽了,不以為然,直到今天,他也上了戰場。
他也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上戰場,敵軍的先鋒隊居然是一大群黑蚊子。
第二十二章 功臣
午夜時分,燈光終於滅了。
張嘉田站起來,同時將兩隻手拼命的在黑褲子上蹭了蹭,要把手掌蹭得乾澀。
然後單手抽出匕首,他邁步向前走去。
褲腳無聲的擦過野糙,他走到了前方房屋的後窗下。據他所知,這屋子就應該是主人的臥室了。繞過屋子往前頭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而在看到了前院站著的衛兵之後,他立刻就收住腳步,做了個向後轉。返回到了後窗下,他伸手輕輕去推窗扇----這麼一推,他才發現原來窗外罩了一層極薄的透明窗紗。
鋒利刀尖點在窗紗上,他微微用力向下滑,切紙一樣切開了窗紗。這回再探手進去推那窗扇,他一抿嘴,抿出了個無聲的笑。
因為兩扇窗子之間開著一道fèng隙,沒有鎖。
將窗紗徹底的切割開來,他推開窗戶,然後屏住呼吸跳了進去。房內黑洞洞的,隱約可見各處的家具。一側牆上懸著門帘,門帘內傳出了呼呼的鼾聲。
他走去掀開門帘,一閃身溜了進去。門帘後是一間真正的臥室,有衣帽架,有沙發椅,有大銅床,大銅床上還四仰八叉的躺了個人。那人身軀長大,一條毛烘烘的粗腿從睡袍中斜伸出來,直垂到了地上去。一盤蚊子香在他腳邊靜靜的燃著,發出一星紅亮的光。
張嘉田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從這個人高馬大的身材上,確定了他的身份。心思在刀與槍之間搖擺了一瞬,末了他慢慢的邁出了第一步,決定用刀。
用刀,無聲無息的殺,再無聲無息的走。
可就在這時,那條踏了地面的粗腿忽然動了動,仿佛是床上的人要換個舒服的睡姿。
張嘉田的呼吸顫了一下,隨即,邁出了第二步。
他距離床上那人只有咫尺之遙了,在黑暗中大致確定了對方的要害方位,他把匕首舉了起來。可就在他將要動手的那一剎那間,他忽然瞥見了地面那一點紅光的消失。
是一隻赤腳大喇喇的踩到了蚊子香的火頭上,而在一剎那之後,床上的人一哆嗦:「哎喲!」
張嘉田一刀扎了下去,晚了一秒鐘!
床上的人猛然起身,刺向喉管的匕首便落到了胸膛上。刀尖淺淺的刺破睡袍刺入皮肉,張嘉田第一次下這種狠手,他沒想到人的身體會是這樣的韌與硬!不假思索的抄起枕頭摁向了對方的面孔,他摁偏了,枕頭堵住了那人的嘴,卻沒有同樣堵住那人的鼻。但他沒法子再重來一次,他只能這麼一直摁下去,讓那人叫不出聲音也抬不起頭。另一隻手拔刀出來,他紅了眼睛,摸著黑向下一通亂扎。而床上那人先是揮動著胳膊腿兒拼命的掙扎,掙著掙著不動了,張嘉田不敢鬆勁兒,只低了頭去看那人的臉。
黑暗中,他看見了兩隻圓睜的大眼睛----沒錯,就是洪霄九!
洪霄九直勾勾的看著他,可張嘉田沒法去檢查他此刻是不是死不瞑目。窗外忽然有光閃過,那道光芒把他與洪霄九一起照亮了一瞬,洪霄九依然死盯著他,而從那雙眼睛往下,全是血。
房外的衛兵大概在換班,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講話。張嘉田如夢初醒似的猛一鬆手,扭頭就跑。衝過一道門帘,跳過一道窗戶,他連滾帶爬的往後牆方向飛奔。糙精在他的鞋底下折斷,枝葉刮過他的衣裳,全部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所以在見到後牆上垂下的麻繩之時,他已經魂飛魄散,只剩了本能。
本能讓他用血淋淋的雙手抓住麻繩,飛檐走壁的往上爬。爬上牆了,他忘了這牆有一丈多高,翻身就是一跳。「咕咚」一聲落了地,他爬起來又跑,兩條腿有點不大聽話,於是他拖著腿跑,跑得東倒西歪,身體不住的撞上一旁的磚牆,撞得他暈頭轉向,然而不敢停----暈頭轉向也得跑,死了也得跑,真要是死,也得死回家裡去,不能死在這兒。這兒離洪宅太近了,雷督理的衛隊長死在這兒,是要給雷督理招嫌疑的。
一團火燒著他的心,燒得他口乾心焦。他就這麼心急火燎的往前跑,跌跌撞撞的一路跑回了家去。
不是他那個舒服闊氣的新家,那個家裡有門房有僕役,人多眼雜,不可信賴。他回的是那個清鍋冷灶破爛場似的舊家,舊家裡連條狗都沒有,反倒是更安全。
於是他血葫蘆似的滾進自己的舊家舊房裡,趴到破炕上就再也動不得了。
張嘉田做了一夜的噩夢。
夢裡的洪霄九被他捅了個腸穿肚爛,然而就是不死,拖著一地腸子來追殺他。他走投無路了,胸中卻是生出了滿腔豪情:「誰讓你欺負我們大帥了?大帥對我恩重如山,你欺負他,我就殺你!」
他把人家給殺了,反倒是殺出了一身的道理和義氣來,洪霄九縱是做了鬼,他也不怕。洪霄九撲上來了,咬他的胳膊咬他的腿,他亂掙亂打,一方面也怕,另一方面又覺著沒什麼可怕,橫豎自己是為了雷督理賣命,「雖死猶榮」。
打到了筋疲力盡的時候,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喘著粗氣向上看,他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大、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