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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洪霄九嘿嘿嘿的笑了幾聲,話鋒一轉:「可我聽說,你出事兒那次,可不是小嚴不跟著你,是你硬把小嚴丟在了天津。這,應該不能算是小嚴瀆職吧?」

    說完這話,他也坐了起來,探頭去看雷督理的臉----他方才躺著,看起來是個長長的大個子,如今坐起來了,肩寬背闊、虎背熊腰,又有另一種的雄壯。論年紀,他也有四十來歲了,但像個軍校學生似的,把頭髮剃得極短,讓他那面貌沒遮沒掩的暴露出來。他這個面貌,本質上是不醜的,甚至稱得上是英俊,但年少時定是起過滿臉的紅疙瘩,紅疙瘩消退了,餘下坑坑點點不能消除。這麼一張不甚平淨的麵皮,配上一副凶光四射的濃眉大眼,瞧著真是令人生畏。

    但雷督理是不怕他的,雷督理直視著他,非常平靜:「你倒是耳朵長,什麼都知道。」

    洪霄九一抬兩道濃眉:「就是想除了小嚴吧?」

    雷督理搖了搖頭:「我在保定住了好些天,嚴清章又不是沒長腿,我把他丟在天津,他就呆在天津動不得了?這是其一。其二,偏偏他不在時,我的專列就遭了刺客的襲擊,這種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說到這裡,他見床上扔著個雪茄盒子,就打開來抽出了一根雪茄:「你不要讓我找證據,我沒那個閒工夫。」

    洪霄九把手伸進了枕頭底下----這個動作剛做出來,門口的張家田就是一動。

    然而洪霄九從枕頭底下摸出來的,只是一盒長杆火柴。

    他劃燃了一根火柴,湊上去給雷督理點燃了雪茄。火苗慢慢燎著雪茄頭,他近距離的盯著雷督理微笑:「沒讓你找證據,小嚴沒就沒了,我能為了個部下,質問大帥嗎!」

    雷督理垂下眼帘,很認真的把雪茄吸燃了,然後抬眼也是一笑:「誰的部下?你的還是我的?」

    長杆火柴燒到了一半,洪霄九收回手,就著火苗又給自己點了一根香菸。

    「誰的都行,你是大帥,你說了算。」

    雷督理吸了一會兒雪茄,忽然問道:「你這趟進京,是不是又專門找我要錢來了?」

    洪霄九叼著菸捲,一攤雙手:「我要錢也不是裝我私人的口袋,兵是你雷大帥的兵,你不出軍餉,又不許他們自己找食兒,你讓我怎麼辦?」

    雷督理聽到這裡,開始哭窮,足足嘮叨了二十多分鐘。洪霄九幾次要插嘴,都不成功,末了索性也不言語了,叼著菸捲只聽雷督理一個人說。張家田在一旁聽著,也不知道雷督理這話是真是假,總之是聽得十分焦心----按雷督理的這一番話推論,他們窮得連明天的早飯都有問題了。

    雷督理訴說完畢,洪霄九登場。洪霄九就乾脆得多----要麼你拿錢,我得了錢就走;要麼你不拿錢,後果你自負。

    這二人一柔一剛,扯了許久的皮,末了還是雷督理退了一步:「一百萬,就是一百萬,多一分都沒有!」

    洪霄九笑了:「得!你這是拿我當你老婆打發啊!」

    離婚一事,乃是雷督理心中的刺,聽了洪霄九這不正經的語氣,他臉色一變,隨即又勉強一笑:「你若是我的老婆,我主動出二百萬請你走路。」

    洪霄九哈哈大笑了一氣,伸腿下了床。從衣帽架上摘下軍裝往身上一披,他回頭對雷督理說道:「明天我派人到你那兒拿支票去,謝了!」

    說完這話,他晃著大個子走了出去。雷督理盯著窗子,一直盯到他走出了院門。

    把雪茄往地上一摜,雷督理髮了脾氣:「他媽的王八蛋,跑到老子這裡明搶來了!」

    張家田掀帘子往外看了看,見沒有閒雜人等,便走上前來小聲說道:「大帥,您息怒。」

    雷督理沒理他。

    張家田又道:「原來嚴清章就是他薦來的?他不就是個師長嗎,大帥幹嘛那麼給他面子?」

    雷督理「哼」了一聲,哼過之後,倒是對著張嘉田多說了幾句。原來雷督理原本還有個弟弟,名叫雷一飛。在雷督理尚不是督理的年輕時代,雷家兄弟和洪霄九算是朋友,其中雷一飛和洪霄九尤其談得來。後來雷一飛死於麻疹,洪霄九就怪罪起了雷督理。

    洪霄九認為雷督理不是個好人,雷督理也認定了洪霄九是個野心家。對著張家田,雷督理怒道:「這人一貫滿口混帳話,硬說是我害死了我弟弟----我害他幹什麼?搶家產?雷家那時候有什麼家產可搶?笑話!」

    張家田手足無措,不知道這生了氣的大帥應該怎麼哄:「您消消氣,和那種人生氣都不值得。」

    雷督理繼續說道:「我的話,他是一句都不聽,我現在就是白出錢給他養兵!」

    張家田彎下腰,小聲問道:「我聽著,他好像在您身邊還有眼線?您幹了什麼,他都知道?他這是打算要幹什麼?」

    雷督理一拍膝蓋:「造反啊!他還能幹什麼?」

    張家田糊塗了,直勾勾的看著雷督理:「您都知道,還放他走?」

    雷督理反問道:「你知道他有多少兵?你以為我扣得住他?」

    張家田遲疑著笑了,一時間也想不出漂亮話來,索性實話實說:「我以為您……您就是直隸的皇帝,想殺誰就能殺誰呢。」

    「胡說!」

    張家田回憶起往事,試探著又問:「那……上回從保定回來,半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會不會就是他派來的?」

    雷督理思索片刻,末了答道:「應該不是。」

    張家田大吃一驚:「怎麼那麼多人都想殺您?您這是結了多少仇家?」

    雷督理扶著他挪到床邊,下床在地上走了幾圈,最後停在了他面前:「人這東西,是最沒準兒的。好比你今天對我忠心耿耿,可也許過了若干年,你出人頭地了,看我擋了你的路,也想要我的命呢。」

    張家田直接搖了頭:「不可能。我就算出人頭地了,也是您提拔成全的。您別拿我當傻小子看,我知道好歹,我有良心。」

    「真的?」

    「真的!」

    雷督理轉向窗外,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我不相信。」

    第十七章 考驗

    張家田聽了雷督理說出的那「不信」二字之後,立刻就急了,覺得自己是受了冤枉:「那我怎麼著您才能信呢?我再發個誓?不說別的,那晚在火車上,您記不記得您在往外跑的時候,狠狠拽了我一把?我當時都嚇懵了,要不是您那一拽,我興許就留在車廂里燒成灰了。我沒為這個謝過您,可我心裡早當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我這條命都是您的!」

    雷督理反問道:「命都是我的?」

    張家田一挺身,大聲答道:「是您的!」

    雷督理又問:「那我要是想把它收回呢?」

    「收回就收回!」

    雷督理聽到這裡,忽然伸手拔出了張家田腰間的手槍。

    手槍是一把很精緻的左輪手槍----自從當上了衛隊長,張家田現在有好幾把手槍了。雷督理把這把手槍顛了顛,然後「嘩啦」一聲打開了彈倉。

    彈倉內共有六枚子彈,是滿的。

    當著張家田的面,他將子彈一枚一枚的退了出來,退出了五枚,留下了一枚。把五枚子彈往地上一扔,他一轉彈倉,隨即將其歸位。

    單手持槍向前抵住了張家田的眉心,他這回問道:「命,還是我的嗎?」

    張家田看著雷督理,先是覺得難以置信,後是覺得雷督理可能瘋了。他想逃,可是又不能逃----若是逃了,就只能一逃不復返、再也回不來了。

    於是他把心一橫,身上那股子亡命徒的勁兒出來了:「是你的!」

    然後,他聽到了「咔噠」一聲空響,雷督理竟然當真扣動了扳機。

    汗珠子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雷督理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現在,還是我的嗎?」

    張家田閉了眼睛:「是你的!」

    「咔噠」一聲,依然空響。

    槍口依然抵著他的眉心,雷督理的聲音單調的響起來:「還是我的?」

    他緊閉了眼睛,賭氣一樣大吼:「是你的!」

    雷督理扣動了第三次扳機,扣動了第四次扳機,扣動了第五次扳機。

    汗水打濕了張家田的短髮和衣領,他暗暗計算著次數,他知道自己若是再不逃命,就沒機會了。

    槍口依然硌著他的眉心,硌得他發痛。不該陪著雷督理髮這種瘋,他想,要真是這麼著死了,真是太不值、太冤。他不知道雷督理會不會瘋到開出最後一槍----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

    所以,他決定賭一次,不逃!不求饒!

    雷督理魔怔了似的,重複著又問:「還是我的?」

    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著雷督理問道:「大帥,我要是被你斃了,你給不給我撫恤金?」

    雷督理笑了一下:「給,給你一萬塊,買口好棺材。」

    他答道:「那請大帥把撫恤金轉交給葉春好吧!我死都死了,也不知道好壞,有口二三十塊錢的薄皮棺材就夠了。」

    雷督理點點頭:「好,還有別的話嗎?」

    張家田答道:「還有我哥……算了,誰知道他在外面是死是活,不管他了。」

    說到這裡,他茫茫然的又想了想,可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可惦念的人和事,於是把眼睛緊緊一閉,他喃喃說道:「大帥,別問了,說是你的,就是你的!」

    然後,他耳邊響起了炸雷一般的「咔噠」。

    第六槍,依然沒子彈!

    在雷督理的哈哈大笑中,他睜開眼睛,就見雷督理一甩手,從襯衫袖口中甩出了一枚子彈。子彈亮晶晶的躺在了雷督理的手中,雷督理樂不可支:「逗你玩呢!最後這個讓我藏起來了,你沒看出來吧?」

    張家田長出了一口氣:「沒看出來。」

    然後他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周身毛孔一起張開,瞬間滲了滿身黏膩的冷汗。這算什麼?是一個玩笑?還是一場考驗?

    他思考不動了,緊繃到了極致的身體忽然鬆懈開來,他整個人垮在了地上,成了收拾不起的一堆骨肉。雷督理彎腰向他伸出了一隻手,他眼睜睜的看著那隻手,想要抓住,可是自己的胳膊失了知覺,硬是一點都抬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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