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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白雪峰頗莊重的答道:「這位是我們大帥家裡的家庭教師,葉春好葉小姐。」

    陳少奶奶一聽這話,立刻滿面堆笑。葉春好不管她是真笑假笑,反正她肯教,自己就肯學----到了這玩樂的地方,自己再板著面孔扮那假道學女先生的模樣,豈不是掃人興致?

    這時,白俄樂隊奏起華爾茲來了。

    葉春好跟著陳少奶奶進退,起初幾步還是笨手笨腳,幾步之後明白了竅門,動作便流暢了。跳完一曲,陳少奶奶找來一名翩翩少年做她的新舞伴,她向旁一看,見周圍都是男女成雙摟抱著跳舞,自己若是太拘謹,反倒露怯,況且那少年西裝革履,瞧著也不是下流人物,便學著旁人的大方樣子,和那少年也跳了一曲。

    曲終舞停,她微微的有點喘,那少年拉著她的手,很有一點纏綿的意思,她不動聲色的抽出手,並沒覺著自己是受了厚愛----那少年有幾分紈絝的樣子,而她看不起紈絝。

    含糊敷衍著,她想甩脫這少年,轉身掃視著四面角落裡的茶座,她想找到自己方才坐過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間,她的目光透過兩簾紅絲絨帷幕之間的fèng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仿佛是看到了。

    fèng隙只是一線而已,她怔了怔,與其說是看到,莫不如說是感到。而就在這時,一陣風將帷幕鼓吹開來,在那紅絲絨高高飄起的一瞬間,她發現帷幕之後另有空間。

    一個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來,是白雪峰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後:「葉小姐,大帥請你過去。」

    她茫然的回頭反問:「去?去哪裡?」

    白雪峰含著笑意微微一躬身,同時向那飄拂不止的紅色帷幕伸出一隻手:「請。」

    葉春好像探險一樣,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白雪峰陪伴在她身旁,及時的為她撩開一側帷幕。

    帷幕之後,是個類似雅間的所在,三面沙發圍了一張茶几,沙發上坐滿了人,而獨自占據了首席的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穿著灰薄呢子軍裝,軍裝上衣沒正經穿,只披在肩上,露出裡面的白襯衫,襯衫下擺被一條寬牛皮腰帶束進軍褲里。雙臂環抱在胸前,他向後仰靠著陷在沙發里,兩隻穿著馬靴的腳就架在面前的茶几上。

    葉春好平日在家中見他,總覺得他名不副實,不像個軍閥,倒像個好好先生。如今忽然見了他這個粗豪的坐姿,不禁一愣,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又向自己身後一指:「到這裡坐。」

    葉春好走過去,在他斜後方的一把軟椅子上坐了下來。雷督理向後枕著沙發靠背,扭過臉對她低聲說道:「我瞧你一個人在外面跳舞,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在我這兒坐坐。我說完這幾句話,就來陪你。」

    葉春好慌忙擺手:「不不不,我沒關係的,您的公事要緊。」

    雷督理沒再理她,抬起頭繼續說話。葉春好聽了一會兒,大概聽出了點眉目,再看在座的那幾位人物,只見其中有兩人生得人高馬大,一派武夫之相,餘下三人,一人老態龍鍾,居然還留著一條花白辮子;一人圓胖肥滿,頗有富豪之相;最後一位則是個日本人。

    等到談話結束了,這幾個人一齊離去。雷督理回頭看了葉春好一眼,這回把兩條腿放下了。

    不等他說話,葉春好先開了口:「大帥既然是有軍務要忙,何必還非要忙裡偷閒帶我來玩?大帥這樣把我當客人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雷督理又是向後一躺,枕著沙發靠背,頭也不回的問道:「軍務是忙不完的。你吃晚飯了?」

    「吃了。」

    「我早看見你了,本打算讓你自由的玩玩,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想玩都沒個伴兒,就把你叫過來了。」說到這裡,他扭過頭去看葉春好:「早就看你聰明,果然不錯,跳舞一學就會。」

    葉春好被他這麼目光灼灼的看著,忽然有點無地自容,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們莫不珠纏翠繞、華服麗裳,襯得她光禿禿的。

    雷督理又道:「一會兒我請你跳一支舞,你會給我這個面子吧?」

    葉春好垂著眼帘,點了點頭。

    第十章 女秘書

    新的舞曲響起來了。

    雷督理站起了身,灰呢子軍裝從他的肩頭上滑落下來。回頭對著葉春好伸出了一隻手,他居高臨下,以一種傲慢無禮的姿態,做出了邀請。

    但葉春好此刻心亂如麻,只看見了眼前他的手,沒有看見他的整個人。

    把手交給了雷督理,她起身隨著他繞過茶几,走出了帷幕。跳舞廳內的燈光正在閃爍旋轉,她隨著雷督理的步伐滑入舞池。雷督理的手扶著她的腰,那手冰涼柔軟,貼著她握著她,讓她生平第一次覺出了自己的玲瓏纖細。她的手搭上了雷督理的肩膀,隔著薄薄的一層襯衫,她的手指不敢妄動,因為一動,便是她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目光掃過雷督理的臉,她輕聲問道:「您怎麼一直看著我?」

    雷督理低頭向她一笑,然後說道:「你這人有個好處,就是臨陣不亂,有點大將之風。」

    葉春好本不稀罕男子的讚美,但雷督理這句話格外的受聽,讓她忍不住扭開臉,也微笑了:「就算大帥是當笑話說著玩的,我也不敢當。」

    雷督理摟著她轉了一個圈:「你要是個男人,我就提拔提拔你,給你個前程。」

    葉春好慢慢收斂了笑容:「可惜,我不是男人。」

    雷督理又道:「不過我這個俱樂部里,來往的人中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以瞧瞧,瞧上哪個了就告訴我,我給你做媒。」

    葉春好最不愛聽這個話,所以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我不嫁人。」

    「什麼?」

    「我能自立。縱然是不給三姨太太做家庭教師了,我也會設法另謀職業餬口。」

    「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葉春好這回沉吟了一下,斟酌著回答:「大凡女子嫁人,不是為了愛情,就是為了金錢。愛情只不過是感情的一時衝動,縹緲無常,我不需要;讓我為了金錢犧牲自由和人格,我也不願意。」

    雷督理聽到這裡,像個父親似的,抬手一撫她的頭髮:「張家田知道你的意思嗎?」

    這一撫,很溫柔,讓葉春好險些打了個冷戰。在這一刻,她忽然有了動物性,像是小貓小狗,毛髮悚立,手掌拂過,竟有火花。搭在雷督理肩頭的那隻手蜷握起來,她忽然有點不敢再觸碰他了。

    但她的神色依然平靜:「二哥以為我在說孩子話,他不信。」

    雷督理俯身湊到她耳邊,輕輕耳語:「我也不信。」

    葉春好僵硬著上半身,只當自己耳畔沒有他的呼吸:「男子立志不娶,無非是受幾句非議;女子立志不嫁,則是成了胡說八道的笑話,甚至人家連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個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樣。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個男人。」

    雷督理拍了拍她的後背:「想做男人?」

    他笑了一聲:「我成全你。」

    葉春好剛要問他怎麼「成全」自己,然而這時一曲終了,雷督理放開了她,轉身對著旁人說話去了。

    夜深之時,葉春好乘坐雷督理的汽車,回了雷府。

    她悄悄的溜回了房內休息,生怕三姨太太會來盤問自己。躺在被窩裡,她還在回味今晚的分分秒秒。這回真是開了眼界了,原來那俱樂部大得很,跳舞廳只是其中小小的一個部分而已。世間竟有這樣的繁華境界,可憐她活了二十年,今朝才得窺見。

    「只要我願意……」她在黑暗中想:「我是能夠成為他的四姨太的。」

    做了他的四姨太,起初總是要受寵的,俱樂部那種繁華地方,她也可以想去便去,去的時候還要穿上最華麗的衣服,艷壓群芳,大出風頭。

    過一陣子,受寵的時候過了,自己就像三姨太太一樣,分得一個小院子住著,盼皇帝臨幸似的盼著雷督理來一趟,通常又是盼也白盼。

    偶爾也能如願以償,大白天的,雷督理匆匆來了,上房的門窗便要暫時關閉一個小時。都知道他們在裡面在幹什麼,雷督理幹完就走,仿佛專是來解手的,這院子也不是院子,而是間茅廁。

    想到這裡,葉春好咬了牙----這樣的日子,她不能受。

    所有人都靠不住,所以她需要一點更真切的、更踏實的東西來傍身。

    一夜過後,葉春好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昨夜睡得太晚了,她在洗漱完畢之後,還在呆呆的犯困。

    然而白雪峰來了。從這一刻起,她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奉雷督理的命令,白雪峰給她另安排了一處住所----她享受著姨太太的待遇,獨自占據了一座院落。

    家庭教師的工作,也不必做了。今天再放她一天假,明天早上就往書房裡去,林子楓秘書在那兒等著她,會交代她幾份簡單工作----先做著看,好,就繼續干;不好,就回到三姨太太院裡,繼續教她的英文去。

    葉春好聽過了白雪峰的這一席話,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問道:「我要不要現在去謝謝大帥?」

    白雪峰答道:「不必,大帥今天去了天津。葉秘書要謝,等大帥回來再謝吧!」

    「葉秘書」三個字進了葉春好的耳朵,讓她又做了個深呼吸:「好,那我就等大帥回來。」

    等到白雪峰走後,她關了房門,靠牆站著定了定神。

    原來這就是雷督理對她的「成全」。

    她喜歡這個成全!

    三姨太太下午醒了來,聽見了這個消息,沒心沒肺的笑問她:「好哇!你還說你原來不是假正經?這回好了,你乖乖的給我做四妹妹吧!」

    葉春好簡直拿她沒辦法:「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千方百計的要攛掇別人給你丈夫做姨太太。」

    「傻瓜!那樣你不是就走不了了嗎?咱們不就總能在一起玩了嗎?」

    「我有什麼好的?我真要是把你的丈夫搶了去,你恨我都來不及呢,還肯和我一起玩?」

    「別,別。」三姨太太笑著擺手:「我可不敢奢望讓他專做『我的丈夫』。我自己是個什麼身份,我心裡也清楚得很。你這人長得討人愛,我就是樂意和你作伴,怎麼啦?」

    葉春好聽到了「討人愛」三個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別鬧,聽我說,我今天下午得出趟門,去趟理髮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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