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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雷督理又道:「葉小姐,你是讀書明理的姑娘,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葉春好連忙搖頭:「不敢當,大帥有話就問吧。」

    雷督理一抖手裡的信紙:「她每年都要讓律師給我寄這麼一封最後通牒,你說我是繼續裝聾作啞的耗著,還是索性和她離婚算了?」

    葉春好聽了這話,倒是很認真的想了一想。

    想過之後,她才答道:「我沒結過婚,也不大懂這婚姻的事,但大帥既然問我了,我就大著膽子亂講幾句。我覺得夫妻這種關係,總得是你情我願才好,否則朝夕相處,互相都是越看越恨,那豈不成了自找罪受?人生苦短,又總有著種種的不如意,我們單是對付這些不如意,就已經是心力交瘁,何苦還嫌不夠、還要再添加一些呢?」

    雷督理點了點頭:「你這個道理,我是同意的。只是我不甘心。」

    葉春好問道:「大帥……是對夫人還有感情,所以不能放下嗎?」

    雷督理對她這話嗤之以鼻:「她這樣打我的臉,我對她還能有什麼感情!」說到這裡,他用手指叩了叩寫字檯:「我不甘心,是因為她把我的家事鬧得天下皆知,掃了我的面子!要不是嫌丟人,我早跟她一刀兩斷了!」

    他把話說得這樣坦白,幾乎有些幼稚,讓葉春好忍不住想笑:「夫人想要自由,大帥想要面子,這並不是一對矛盾呀!雙方私下裡可以談一談,男方同意給女方自由,作為交換條件,女方配合男方演一場戲給社會看,我想,這對雙方來講,都不能算是損失吧!」

    雷督理緩緩的一點頭。

    葉春好看出他是在思考,所以也不出聲,目光掃過寫字檯面,她無意間一扭頭,忽見書架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張雷督理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上的雷督理大概只有二十歲,清瘦俊秀,穿著淺色長衫,瞧著非常像個風流少爺。

    雷督理留意到了她的凝視,於是說道:「那是我十年前的模樣,現在老了。」

    葉春好收回目光,特地又仔細的看了看雷督理,隨即答道:「您是正值盛年,哪裡就會老了?」

    雷督理向她一側臉:「頭髮都白了。」

    他的兩鬢確實是有幾絲白髮,但葉春好看見的不是白髮,而是短髮中隱約的血痂。

    「我聽三姨太太說您在外面打仗受傷了,現在好些了嗎?」

    雷督理欠身向前,讓她看清自己的傷疤:「好了,都是皮肉傷----看見了沒有?」

    葉春好本是出於禮貌詢問,沒想到他會這樣認真的答覆,臉上很不好意思,心裡卻是有些歡喜:「看見了。」

    雷督理坐了回去:「除了這個,還聽說別的了嗎?」

    葉春好垂下頭:「還聽說,您在家裡槍斃了一個人。」

    雷督理低聲說道:「當時也是氣急了,我最恨這種玩忽職守的混帳。」

    葉春好聽到這裡,見雷督理像是有些沮喪,正想找話來安慰安慰他,然而雷督理忽然抬頭笑道:「這話就別提了,怕你小姑娘聽多了,心裡要害怕。既然你來了,我今天就抓你的壯丁,讓你給我當個差,如何?」

    葉春好被他這句話激出了滿心的好奇:「大帥想讓我做什麼?」

    雷督理答道:「為我寫一封回信給瑪麗,就把你方才的那個意思寫出來。瑪麗的中國話不大好,你別拽文,把話寫明白了就成。」

    葉春好愣了一愣,隨即才想起來,雷督理那位無影無蹤的太太,名字就叫做瑪麗。

    第九章 俱樂部

    葉春好很快就寫好了那一封信。

    許久之後,她才知曉這天下午的這一寫,意味著什麼。而在此時此刻,她文不加點的寫完了一封信,只覺著自己筆下功夫不錯,寫得輕鬆如意。雷督理把信拿去看了,也連連的點頭,又對她說道:「不能讓你白辛苦,我得謝謝你。」

    他若是老實不客氣的命令葉春好做點什麼,葉春好倒是不覺怎的;他一和藹可親的客氣了,葉春好反倒是不安。拿著那本雜誌站起身,她笑著推辭:「那倒不必,寫一封信也不費什麼事。只是三姨太太那邊還等著我上課呢,大帥要是沒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說完這話,她向後退了一步,不料鞋跟磕在了椅子腿上,讓她向後一個踉蹌,口袋裡的香水瓶本來就沒裝穩妥,如今她這樣全身一晃,人沒晃倒,香水瓶卻是晃出口袋、落到了地上。

    這房間內鋪的都是大地磚,光滑堅硬,玻璃瓶子落地即碎,碎倒罷了,偏偏裡面裝的是香水,玫瑰香氣瞬間就爆發開來,濃郁得讓人要窒息,幸而雷督理不在乎,並沒有被這濃香熏出脾氣來。

    藉口要給三姨太太上課,葉春好逃也似的離了這書房。見了天日,又經風一吹,她那發燒的面頰降了溫度,心裡就恨自己竟是這樣的又怯又拙,見了個督理,就手足無措的出起丑來。

    不過,真出了丑其實也沒什麼,她想,「反正我也不打算給他當小老婆。」

    無精打采的度過了這一天,翌日上午,一名副官找到她,說大帥請她過去書房一敘。她依言來了書房,在昨日坐過的那間大屋子裡,她又見到了雷督理。

    她進門時,雷督理正在屋子裡和人高談闊論,她一來,那人便告辭離去,雷督理眼中閃著興致勃勃的光,對她說道:「葉小姐今晚沒事吧?」

    葉春好摸不清頭腦,只能實話實說:「我下午要教三姨太太讀英文,若是下課之後,三姨太太不讓我陪她出門的話,那我晚上應該是沒事的。」

    「那不算事情。」雷督理不屑一顧的一擺手:「晚上等著我的副官接你,我帶你出去玩玩。」

    然後他揮揮手:「去吧!」

    葉春好腦筋一轉,立刻笑道:「那我去告訴三姨太太,讓她提前做準備。」

    「不帶她。」雷督理說道:「就你一個。去吧!」

    葉春好回頭看門外,發現房門半掩,門外站著兩名軍官,分明是在等著進來說話。自己留下來打破砂鍋問到底,顯然是有點不識相,可若是就這麼糊裡糊塗的走了,晚上難道就真的孤身一人跟著他出去不成?

    心思還猶疑著,兩隻腳卻是自行的向外走去了。葉春好決定賭一把,橫豎她是逃不出雷督理的手掌心的,雷督理若是真看上了她,根本不必耍任何花招,明搶就行。

    民國的督理,就相當於前朝的總督。對於雷督理的權勢,她再不懂政治,也明白得很。

    這樣一想,她反倒釋然了。

    三姨太太----葉春好不知道她是不是暗地裡受了雷督理的指示----居然沒有照例鬧著出去玩,上過課後便回屋聽話匣子去了。她一個人得了清閒,關門閉戶坐在鏡子前照了照,然後起身出去要了一盆熱水,仔仔細細的洗了一把臉。

    坐回到鏡子前,她塗了薄薄一層雪花膏,又拿口紅在嘴唇上點了點。用一把小牙梳細細的梳了頭髮,她翻出一件竹青色旗袍,這旗袍有七八成新,還是去年在家做的,袍角袖口用銀絲線繡了小蝴蝶兒,單是手工費就花了三十塊錢。後來她知道自己家是完了,自己將來也未必還能輕易的添置好衣裳了,便把這件旗袍仔細的收了起來,總不捨得穿。

    把旗袍穿了上,又把頭髮重新梳了一遍。她覺著自己這模樣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至於丟人了,便坐了下來,望著窗外出神。

    天色略微暗了,接她的副官來了。

    她跟著那副官走出了院子,因見那副官是要把自己直接引到大門去,便開口問道:「大帥在哪裡呢?」

    副官倒是彬彬有禮的:「葉小姐,大帥已經先到俱樂部了,因怕您去早了,沒什麼可玩的,呆著膩歪,才讓我晚些時候時候來接您。」

    葉春好又問:「俱樂部……是個什麼地方?」

    副官答道:「葉小姐請放心,俱樂部是大帥和幾個朋友合辦的遊戲消遣之所,絕非混亂的地方。」

    葉春好看出這副官是個會說話的,自己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索性在大門外坦然上了汽車。汽車發動,一路疾馳,葉春好凝神看著車窗外,心內暗暗的記憶路線。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車在一條胡同里停了下來。葉春好下了汽車,就見面前是一所宅院的朱漆大門,大門關著一扇,另一扇也是半開半掩,門上左右懸著大電燈,把門前敞地照得通亮。門內有人探出頭來看了看,也不盤問,直接就縮回去打開了另半扇大門,低低的說道:「葉小姐,請進。」

    葉春好回頭望去,就見自己乘坐的那輛汽車已經緩緩發動開走,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了,只能是跨過門檻,走進這深深的宅院裡去。門內那人垂手站著,見她進來了,便一鞠躬:「葉小姐請跟我來。」

    宅院的門面已經很有氣派,內部更是花木琳琅,亭台錯落,而且四處都懸著彩色電燈,是個流光燦爛的世界。葉春好穿過了兩個院子,末了跟著那領路人進了一座義大利式的三層樓房裡。

    方才她在院子裡,已經看到好些個摩登男女和富貴老爺,如今進了這樓里,觸目之處皆是金碧輝煌,簡直要失了方向,定神一看,前頭那領路人竟又不知道哪裡去了。

    她有些慌,幸而這時有個熟人從前方那鋪著紅毯的樓梯上走了下來。這人一身軍裝打扮,器宇軒昂,正是雷督理的副官長白雪峰。白雪峰見了葉春好,連忙快走幾步到了她面前:「葉小姐,大帥正在和人談事,暫時不能抽身,讓我帶葉小姐到跳舞廳里坐坐----葉小姐會跳舞嗎?」

    葉春好笑著搖了頭:「我不會。」

    白雪峰一邊請她上樓,一邊說道:「那沒關係,我找個人來教教您,跳舞容易得很,一學就會。俱樂部的跳舞廳是很好的,葉小姐學會了,常來玩玩也不錯。」

    葉春好笑了笑,咂摸著「常來」這兩個字。

    兩人上到二樓,葉春好隨著白雪峰進入了一間大廳里。這座大廳的四周都垂著紫紅色金絲絨帷幔,天花板上吊垂著成排的玻璃大吊燈,亮晶晶的地板反射著點點燈光,正是天地互相輝映著璀璨。廳內角落處擺了桌椅讓人休息,但休息的人少,站在廳中說笑的人多。葉春好穿過人群,就見女子都是袒胸露背、珠光寶氣,她穿著旗袍長襪黑皮鞋走在其中,明顯成了異類,不必東張西望,就能覺出正有好些道銳利目光直射著自己。

    白雪峰把她引到了一副茶座坐了下來,又找來了一位人稱「陳少奶奶」的摩登少婦,做她的舞蹈老師。陳少奶奶見了她,似乎還有些摸不清頭腦:「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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