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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張家田不知道葉春好的遭遇,下午醒了過來,他坐在門房裡,聽老聽差們嚼舌頭扯閒話。門房裡總有過期不久的報紙,有人對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的認,認了片刻之後,見神見鬼的壓低了聲音道:「咱們太太鬧離婚那事兒,怎麼又上報了?」
此言一出,門房裡的眾人當即換了話題,張家田靜聽了片刻,聽出了一點眉目,大吃一驚:「什麼?離婚?離婚----是什麼玩意兒?」
方才那讀報紙的人,這時便答道:「這詞是個洋詞兒,說白了呢,男的跟女的離婚,就等於休妻;女的要跟男的離婚,就----就算是休夫吧!」
張家田開動腦筋,回憶了一番:「不是外國人才離婚嗎?」
讀報紙的說道:「咱們太太就是外國人呀!」
「那督理願意嗎?」
「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太太前年年末就偷著跑天津租界去了,再沒回來過。」
張家田聽到這裡,啼笑皆非:「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我說啊,娘們兒不聽話,就直接薅著頭髮臭揍一頓,包好!」
讀報紙的一拍大腿:「誰說不是呢!咱們那個太太,長得漂亮,八成咱們督理捨不得揍,就把她慣上天了。要不說紅顏禍水呢!」
話到這裡,又轉到了督理當年與禍水那一段青梅竹馬的情緣上去,張家田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靜聽,倒是得了許多知識。原來雷督理和禍水自少年時便相識,當年瞧著分明就是一對金童玉女,誰也想不到如今玉女會和金童鬧離婚。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金童督理還另有兩位姨太太,兩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色的煙花女子,督理雖然偶爾也愛,但是堅決不往家裡招。也正是因此,督理獲得了一個「正人君子」的美名。
眾人說得有來道去,張家田正聽得有味,門房外卻是起了一陣熱鬧。他正坐在門旁,這時就起身推門向外瞧,只見幾名士兵合力扛了個巨大無比的木頭箱子,正喊著號子往大門裡進。一名副官站在門內,大聲喊叫著指揮方向,可大門的門檻太高,士兵們本就累得雙腿打顫,如今抬腿跨那高門檻子,一個個越發險伶伶的東倒西歪。張家田眼看其中一個瘦小士兵搖晃著要倒,想都沒想,一大步便邁過去幫他扛起了箱子一角:「兄弟,你小心點兒!」
他剛一扛,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哼哼著再爬不起來。副官罵了一句,隨即對張家田說道:「你個子大,幫幫忙,回頭謝你!」
張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府里」的人,不是隊伍里的人,和副官不是一派,那副官對自己客氣一點,也無可厚非。他身體好,素來不惜力氣,對著那副官笑著點點頭,他也不怯生,問道:「這大傢伙是要往哪兒搬?」
副官一邊轉身向前領路,一邊答道:「往大帥那兒搬。」
張家田一聽這話,還挺樂,因為在門房呆膩了,早就想找機會往這宅院深處走一走。哪知道只穿過了一座院子,那副官便讓他們在一所洋樓前立了正。木頭箱子落了地,兩名士兵拿著撬棍上前,三下五除二的撬了釘子拆開箱子,原來這箱子裡放著的是一架鋼琴。
鋼琴上面裹著一層白布,保護得密不透風。張家田見那副官沒讓自己走,便送佛送到西,同士兵們把這鋼琴又一路抬進了樓里。
鋼琴壓得他抬不起頭,他喘著粗氣進入樓內,猛的就聽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聲「大帥」。與此同時,他的一滴熱汗落下去,沒有摔成八瓣,因為樓內鋪著一寸多厚的地毯,將他那汗水無聲無息的吸收了去。
然後,他第一次聽到了雷督理的聲音。
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鋼琴抬到空屋子裡去,言簡意賅,有氣無力。
空屋子位於一樓的盡頭,其實一點也不空,該有的家具全有,唯獨空出一角,專等著這架鋼琴來。眾人合作把這三角鋼琴穩穩的放下了,士兵們默然流汗,一絲大氣都不出,唯獨張家田是個不懂規矩的,一邊拿袖子滿頭的擦汗,一邊後退幾步,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喘著粗氣抬了頭,他趁機看這房內的家具陳設,目光從內向外轉了一圈,他喘著粗氣又回了頭,結果看見了雷督理。
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麼時候來的!
雷督理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倚著門框站著,距他僅有咫尺之遙。他大驚之下,一口粗氣沒收住,呼的一聲,全噴到了雷督理臉上。
雷督理愕然的看著他,倒是沒翻臉。
第五章 一箭雙鵰
張家田圓睜二目看著雷督理,又下意識的抬手,把自己下半張臉都狠抹了一把。
他想起來,自己中午沒趕上午飯,就吃了三個乾巴巴的大燒餅。只吃了燒餅的嘴,加上消化良好的腸胃,應該不至於噴出熏人的濁氣來。可雷督理明顯是個挺講衛生的人,而自己那口粗氣也確實是全噴到他臉上去了,不管怎麼講,自己這行為都屬於招人煩。
張家田自覺著完全不占理,所以靜等著雷督理開口罵人。可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之後,便扭頭繼續盯起了那名副官。副官正在端詳著鋼琴的位置,大約是覺著擺得很正了,轉身對著雷督理一立正:「大帥,鋼琴擺好了,請您示下。」
雷督理反問道:「好了?」
副官連忙回頭去瞧,雷督理不等他瞧出端倪,又問:「你看呢?」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張家田感覺他像是在問自己,但是又覺得不可能。扭頭看著雷督理,他和雷督理對視了兩秒鐘,然而依然是不能確定,故而抬手一指自己的心口,做了個口型:「我?」
做完這個口型,他又是一陣後悔----哪有這麼和督理大人說話的?這不是找死麼?
然而雷督理依然是沒翻臉,只一點頭。
張家田得了肯定,於是慶幸之餘吸取教訓,決定少說多做。對著鋼琴瞟了一眼,他隨即走上前去,招呼一名士兵道:「兄弟,幫我一把!」
張家田帶著人,將鋼琴向一側牆壁移了半寸,屋子果然瞧著順眼了許多。這回搓著通紅的雙手,他轉向雷督理,雖然是知道自己這回沒有出岔子,但依然是緊張,「如站針氈」。
雷督理揮手做了個斥退的手勢,然後進屋走向了那架鋼琴:「你是新來的?」
張家田剛要隨著副官等人一起離去,忽然聽了這句話,慌忙又站了住:「是,我昨天才來的。」
眼角餘光瞥著副官和士兵們都敬禮出門去了,他自覺著是被那幫人拋在了這裡。而雷督理轉身靠著鋼琴站住了,又道:「我家的家庭教師,葉小姐,對我提起過你,說你是她的鄰居。」
張家田垂頭陪笑:「是,我家和她家是一條胡同里的,我倆早就認識。」
說完這話,他想抬頭,但是硬管著自己沒抬頭。目光向下直射著,他看見雷督理那雙鋥亮的皮鞋陷在厚地毯里,皮鞋上面是灰色的褲子,褲線筆直。
「你家不如她家?」雷督理又問。
張家田剛聽到這話,沒反應過來,一愣之下,不知不覺的稍微的抬了點頭。緊接著明白過來,他盯著雷督理的胸膛答道:「是,她家原來生意做得不小,有兩家鋪面呢。我家……我爹就是個販糧食的,他和我娘沒的還早,我自己也沒什麼出息。」
當著雷督理的面,他覺得自己犯不上撒謊。這個天氣,他熱得汗流浹背,雷督理卻還在襯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線背心,瞧著一點兒熱的意思都沒有,於是他懷疑雷督理大概身體不大好,所以格外畏寒。
雷督理繼續問:「你家裡還有兄弟姐妹嗎?」
「有個哥哥,跟我似的,也沒什麼出息,還總闖禍,去年逃了,現在不知道死活,一直也沒音信。」
話音落下,他覺得雷督理仿佛是慢慢的點了點頭。
房內靜了下來,雷督理側過上半身,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的手指在鋼琴蓋子上敲了幾敲,垂著眼帘盯著手指,他又問:「你讀過書沒有?」
「認識幾個字,但是……小時候淘氣,坐不住板凳,也沒正經念過什麼書。」
說完這句話,張家田聽出雷督理絲毫沒有藏怒,完全只是想盤問盤問自己的來歷,不由得把心往下一放,胸中清朗暢快了許多,視線繼續向上走,他這回敢於直視雷督理的喉結了。
「怎麼想起當聽差了?」雷督理轉向他,又問。
張家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來意。
把自己那點心思火速的捋了一遍,他低頭一笑,答道:「大帥問我,我不敢隱瞞。其實我是奔著葉春好來的。原本我高攀不上她,是她家後來破產了,我才有了對她好的機會。我對她好,她對我也挺好,但她總覺得她念了好些年的書,不能白念,非要自立。我攔不住她,又不放心,只好跟著她來了。」
說完這話,他大著膽子抬了頭,看了雷督理一眼。這回他可真把雷督理看清楚了,據他估計,雷督理也就是三十剛出頭的年紀,天庭飽滿,生了兩道很威風的劍眉,雙眼皮大眼睛黑睫毛,若是僅看他的眉眼,幾乎有種莊嚴濃烈的美。但他面孔蒼白,薄嘴唇也沒血色,病態不但大大沖淡了他的美,甚至讓他的美變了味道,莊嚴是不莊嚴了,反倒是陰森森的有了幾分老氣與寒氣。
這時,雷督理忽然對著他一笑:「好。」
然後雷督理作勢抬手,抬到一半卻又說道:「彎腰。」
張家田不明所以,立刻微微躬了身。雷督理那隻手隨即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你這話說得老實,我就喜歡老實孩子。」
張家田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比雷督理高了小半個頭,所以要彎下腰來自降身高,便於雷督理拍自己的肩膀。而雷督理抬了手,又道:「回去吧!等我派人叫你。」
張家田直起了腰,滿頭霧水不明所以,但是懵懂之中一顆心跳得飛快,一種預感如同大風,在他腦海中呼呼的席捲,讓他的身體幾乎僵硬。他想問雷督理叫自己做什麼,可又覺得不該問,問了,就顯著太急,不大合適。
於是他就迷迷糊糊的笑著鞠了一躬:「那,大帥,我走了。」
雷督理「嗯」了一聲,向外揮了揮手。
張家田又鞠了一躬,轉身向外走去。走到樓門口時,他迎面遇上了一個戎裝鮮明的軍官,他對這軍官有點印象,依稀聽人說他是雷督理的衛隊長。雷督理那麼和氣,這衛隊長卻是昂首挺胸用鼻孔看人,驕傲得很。隨手一攔張家田,衛隊長問道:「喂,大帥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