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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27:14 作者: 尼羅
「當大官是好。」他想:「光是大門口的這份威風,就夠嚇人的了。」
緊接著他又想:「這府裡頭,又得是個什麼樣兒呢?」
裡頭當然又是一番溫柔富貴的景象,但因為和他實在是沒什麼關係,所以他好奇得有限,只是惦記著那富貴鄉里的葉春好,又怕人家對她不好,又怕人家對她太好,有心托人給她帶個信兒,又找不到相識的熟人。
無奈之下,他只得耐下性子傻等。如此等到了下午,他正坐在門洞內的長椅上,聽身邊幾個老聽差扯淡,忽然有所預感似的一扭頭,就見一對美人相依著走來,其中一人梳著烏黑的齊耳短髮,穿著白地淺灰柳條的旗袍,瞧著乾乾淨淨斯斯文文的,正是葉春好,旁邊一人梳著兩條大辮子,卻是藍衣黑裙白絲襪,一派中學女生的模樣。
葉春好略微有一點近視,眯著眼睛認清了張家田後,她一點也不避嫌,臉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樣,一邊快走過來,一邊喚道:「二哥?你是找我來了嗎?」
張家田見了葉春好的好模樣,卻是有點自慚形穢,強定了心神開玩笑:「不是,你再猜。」
葉春好搖了頭:「那我可猜不出了。」
當著身後那群虎視眈眈的老聽差,張家田不敢說實話,怕那幫人聽了,要笑話葉春好。向旁走了幾步避開了旁人的耳目,他小聲說道:「你一個人在外面謀事,我不放心。正好這兒招人使喚,我又閒著沒事,就過來了。」
葉春好聽了這話,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後才說道:「二哥,你真是的,拿我當個小孩兒看。可你是個自由慣了的人,如今幹這個活計,不拘束得難受麼?」
「我沒事兒。幹活掙錢,不比在街上混強?你個姑娘家都知道要強,我是個男人,更得干點兒正經事,對不對?」
葉春好看著他,點了點頭,心裡明知道他對自己有所圖謀,可是又不能不承認:他對自己也是真好。
這時,張家田又道:「你知道我在這兒就好了,要不然我還犯愁,不知道怎麼給你捎信兒。你要是有什麼難處,受了欺負,或者是讓人幹活跑腿兒,都來找我,我給你干。」然後他對著那女學生微微一抬下巴:「去吧,那位小姐正等你呢。」
葉春好轉身要走,臨走前搶著對他小聲笑道:「她不是小姐家,她是這府里的三姨太太,我的學生。」
話音落下,她轉身跑回了那位三姨太太身邊,兩人像一對姐妹一樣,繼續並肩走出去了。張家田看著她二人的背影,就覺著春好真乾淨,真靈秀,像清晨一朵含苞帶露的花。那三姨太太打扮得再嫩,再裝女學生,也不如春好的一個零頭。
所以,他也下了決心:非得儘快把春好帶走不可了。
春好既是從大門走出去的,那必要走大門回來。張家田眼巴巴的坐在門內等著春好回來,那長凳上仿佛長了刺,扎得他坐不住。旁邊一個名叫老吳的便抬頭看他:「你這是鬧痔瘡了?」
「不是……」他心不在焉的敷衍答道:「我是看我妹子怎麼還沒回來。」
「那個女先生,是你妹子?」
「表妹,不是親妹子。」
老吳笑起來:「表妹?那你小子就更甭等了。你表妹現在是三姨太太的寶貝,輪不著你惦記了。」
張家田和他相處一天,已經發現這人嘴敞舌長,此刻聽他話裡有話,心中立刻一動:「她頂個先生的名兒,其實不過是多念了幾年書,其它什麼都不懂,還是個丫頭片子呢。三姨太太再缺人才,也犯不上拿她當寶貝啊!」
老吳聽了這話,依舊是搖頭嘿嘿發笑,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張家田等到了天黑。
雷府的門房,夜裡也少不得人,張家田是新來的,理應多受累,正好他自告奮勇的願意值這前半夜的班。春天的夜,還非常的冷,他躲在門房裡,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心想這深宅大院裡的姨太太,還有膽子徹夜不歸不成?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的等到了午夜,他半閉著眼睛坐在窗前,困得向前直栽。大門外的衛兵都換了一撥,朦朦朧朧的,他能聽到那幫大兵在抽菸卷扯閒篇兒。
「什麼督理府。」他半夢半醒的低聲罵:「他媽的還不如個好窯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裡硬是沒人管。這督理真他媽是個當活王八的料!我操他----」
可是沒等他罵出下文,大門外忽然響起了「咔咔」兩聲,十分的清脆響亮,震得他猛一抬頭。他懵里懵懂的推門往外走,寒冷夜風迎頭一吹,他立時清醒了個透,同時就見不知哪裡來了一群士兵,兵分兩路的把那朱漆大門左右推開,而胡同口射來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識的向旁邊暗處一躲,這才看清原來那是一隊汽車拐了進來,車門踏板上均站立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可見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來了。
汽車前後約有四五輛,都是烏黑鋥亮的大汽車,絡繹的開進胡同,領頭一輛正好停在了大門的正前方。張家田又聽見了「咔咔」兩聲,這回覓聲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馬靴的衛兵在跺腳立正敬禮。而車門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機器似的退步側身打開車門,一串笑語傳了出來,正是學生裝束的三姨太太先從車中鑽了出來。
她先出來,緊接著轉身又從車內拽出了葉春好。一邊帶著葉春好往裡走,她一邊笑談,講的都是這齣戲怎麼怎麼好,那出戲怎麼怎麼壞,一陣風似的就把葉春好掇進了門去。
張家田站在暗處,一時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好在知道葉春好回來了,總算可以放一點心。領頭的大汽車敞著車門還停在那裡沒有動,他眼看周圍沒有管事的,又仗著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意意思思的向前走了幾步,伸了脖子歪著腦袋,想要借著汽車燈光,看看那大汽車裡的裝飾布置。哪知就在這時,車內忽然又鑽出了一個人來。
他站在車門的斜前方,直勾勾的往裡看,車裡的人斜著身子邁出一條腿往外鑽,很偶然的也抬了頭。張家田猝不及防的和他打了個照面,就見這人穿著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風,沒戴帽子,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車燈光芒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張家田沒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窩微微的有點凹陷,顯出了筆直的高鼻樑。
車裡那人下了汽車,作勢是要進門去,但後方跑來一名軍官,先是喊了一聲「大帥」,隨即湊到那人身邊,嘁嘁喳喳的耳語了一陣。那人歪頭靜靜聽著,同時漫不經心的抬眼看向了張家田----單是看,眼中臉上一點感情都沒有。
張家田冷不防的和他打了照面,已經是覺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這麼打量著,想躲又沒處躲,越發的不安。那半老頭子的一聲「大帥」,已經坐實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點都不老。
甚至稱得上是年輕。
第三章 雷督理
清晨時分,張家田躺在僕人房內的床鋪上,朦朦朧朧的閉了眼睛。熬了一夜,累是累的,然而精神上像是受了什麼大刺激,興奮得很,死活睡不著覺。
他心裡裝了兩個人,一個不用提,當然是葉春好,另一個是昨夜新添加進來的,是雷督理。雷督理昨夜進門之前,分明是看了他好幾眼----說「看」其實是不大準確的,那應該叫「審視」,仿佛他是個未落網的賊子,或者未入世的英才。
他一直覺得自己有點梁山好漢的風骨,不是怯官的人,偶爾有點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沒帶槍,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兩隻眼睛那麼一審視,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樣,進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隱隱的羨慕。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這姓張的,也並不比姓雷的少了什麼,卻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飯,就是跑來當僕役。
「什麼時候,我也坐坐汽車。」他那思緒是東一榔頭西一掃帚,在督理和汽車之間亂跳,但事實上是他既沒有看清楚督理,也沒有看清楚汽車。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產生無邊的想像,張嘉田心中亂紛紛的,躺了個魂夢顛倒。而與此同時,這世上另有一個人,心事和他幾乎是一模一樣,那人便是葉春好。
葉春好剛剛洗漱完了,慢慢的坐在鏡子前梳頭髮,心裡也裝著兩個人,一個是她自己,另一個是雷督理。
她的年紀的確是小,但幼稚歸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許是當初想念書而不可得的緣故,有個「女學生癖」,不但自己愛裝扮成個女學生,還愛在女學生多的場合流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認識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無路,糊裡糊塗的便接受了對方的邀請,成了她的家庭教師。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為那三姨太太對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還另給她做了幾身春裝,若是出門遊玩看戲,也一定要帶上她,其間一個子兒都不讓她花。她以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張家田,後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幫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過了一個多禮拜之後,她漸漸的感覺有些不對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著她出去遊逛,但是在那跳舞廳或者戲園子裡,她們開始經常遇見雷督理。偶然遇見一次,那沒什麼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過了分。
遇見了不算,還要常常的讓她挨著雷督理坐。她雖然是個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並不打算活得太浪漫,尤其是現在窮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沒有給雷督理當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的和雷督理並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誤以為自己想勾引他,那豈不是丟盡了臉?
幸好,據她所看,這套把戲自始至終都只是三姨太太一個人在耍,因為雷督理的態度始終是淡淡的,並沒有對她格外殷勤。
把頭髮梳順了,她從面前的首飾盒子裡撿了一枚小髮夾。盒子裡有好幾樣頭飾,都是三姨太太拿給她的值錢貨,也不說是給,也不說是借,只親親熱熱的送到她面前來,讓她別嫌棄、隨便用。她先前也歡喜的戴了幾樣,後來發覺三姨太太別有居心,才不肯戴了。
「這也怪了。」她暗自忖度:「她們這樣的人,不是最怕別的女子來爭寵嗎?怎麼還肯主動介紹姑娘給她丈夫?」
緊接著她又想:「難不成,是她已經失了寵,所以想把我當個禮物送給雷督理,想要討好?她把我籠絡住了,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寵愛,她當然也能跟著得些好處。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那更可以通過我,繼續去控制雷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