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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0:14:37 作者: 周不晚
    陳生說,好。

    生煎上來的很慢。

    李希曼百無聊賴地靠在他肩上。

    兩人要了一兩薺菜,一兩蝦仁。

    生煎很飽滿,大大的,白白的,撐的圓圓的,上面灑著黑芝麻。

    李希曼說,要是人生也這麼飽滿就好了,像生煎一樣……

    陳生沒有說話。

    但聽完那句話,他吃不下了,不知為什麼很難過。

    人生不是生煎,人生沒有那麼飽滿,人生更像是煎荷包蛋不加油,坑坑窪窪,像月球表面一樣。從鍋里剷出來的時候還要粘底,粘底的地方焦了,黑了,苦的,那是叫做留戀的東西。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陳生如常,李希曼如常,顧望之如常。

    顧望之偶爾去叨擾陳生,因為她總是沒學會。

    她問姐姐呢,陳生告訴她李希曼出去逛街了。

    自從知道每晚陳生都會教李希曼彈琴,顧望之便錯開他們的課程,白天去拜訪。

    那天周末,在陳生的書房裡,白天。

    坐在琴前,她看起來很失落。

    「我是不是不應該學下去?」顧望之說。

    「為什麼這樣說。」陳生道。

    「別人一個鐘頭可以練好的,我要花三個鐘頭,五個鐘頭。可能沒天賦吧。」

    陳生靜默了一會兒。

    顧望之看向他。

    陳生面朝著自己,但站得有些遠,冬日不很明亮的天光從他背後斜斜灑進,襯得神情不清晰。他退後幾步靠在玻璃窗框。

    可能是陳生太久沒有說話。

    顧望之以為他對自己失望了。

    顧望之道,「對不起。」

    陳生道,「沒事,對不起什麼。」

    顧望之低垂著眼看向琴面。

    陳生走近她,扶著她肩輕輕地說了四個字。

    「大器晚成。」

    顧望之抬頭。

    陳生依舊溫和地笑,「你怎麼知道,你不是那個大器?」

    似是受到某種觸動,顧望之訥訥的,眼眶有點紅,卻沒有了言語。

    陳生把她拉近自己,輕撫她的肩,等她緩過了一陣子。

    陳生說,「為什麼我這樣教你,你有想過麼。」

    顧望之沒有回答,不是沒有想過,而她沒想通,只能想是自己太笨了,笨到老師看不下去,又不能放手。

    於是陳生說,「因為你或許能成為最好的琴者。不偏執,不孤傲。」他笑了笑,「李希曼就沒有。」

    顧望之驚訝地看他。

    陳生道,「當然不是一開始就這麼認為的。」

    顧望之應了一聲。

    陳生道,「別難過了,彈梅花三弄給你聽,聽完再決定要不要學。」

    陳生十指緩落。

    音聲奇絕。

    空靈灑脫。正是落英繽紛,漫天寒梅隨雪墮。

    「不偏不倚,歡喜無悔。」奏罷,陳生道。

    顧望之道,「我會繼續練。」

    陳生笑了,顧望之看得出,他真的開心。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顧望之都不知道,陳生說的「大器晚成」,是鼓勵她騙她的,還是真的這麼想。

    在那天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她都沒有再去找陳生。她想著,要自己悟出點門道,把梅花三弄彈通透,再去找他。

    只是,顧望之沒有料到,正在她練梅花三弄的日子裡,她錯失了某種東西,梅花般隨風飄落的某種東西。那天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陳生好好地、好好地站在他面前,認真教她琴。

    李希曼回來是傍晚。

    「你今天去哪裡逛了?」陳生隨口問。

    「嗯……中山公園。」李希曼隨口答。

    「晚飯吃過沒有?」

    「吃了。」

    「和誰吃的?」

    李希曼回頭看了陳生一眼,陳生正在客廳的椅子上看書,她道,「和自己。」

    陳生道,「今天練不練琴?」

    「今天有些累了。」

    「好,明天練。」

    「明天也有些累了。」

    「好,後天練。」

    李希曼看了他一眼,繼續照鏡子。

    陳生明白再多講會吵起來,就自己回屋了。

    很困,但是睡不著。

    房門是鎖著的,他用鑰匙打開抽屜,抽屜里有幾瓶藥。

    前幾天夜裡,他開始睡不著,就去醫院開了藥,還有些其他的。吃完這些,有敲門聲。陳生便把瓶瓶罐罐裝起來,關上抽屜去開門。

    「鎖門做什麼?」她臉上帶著笑,看起來很溫和、帶點愧疚,「剛剛脾氣不好,你別跟我計較。」

    「沒事。」陳生接過她手中的碗,「這次是枸杞銀耳。」

    「嗯。」

    「好。」

    不知為什麼,言語越來越少。

    李希曼把夜宵給他以後,似乎與他聊了兩句,似乎又只是倚門站著,站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他們如往日般分房睡。

    當夜,陳生上腹疼痛難以入眠,起來吃藥,不見好轉,疼痛漸漸蔓,徹夜未眠。

    第二日,陳生照常上班。

    中午,陳生把餐卡借給實習生,道不餓,獨自往一樓室外吸菸。

    隨後幾日亦是如此。第三日實習生過意不去,吃完飯在綠化帶邊找到陳生,非要給他兩瓶酸奶,陳生乏力,道謝後接過放在一邊,離開時險些忘記拿。

    陳生往辦公室走,三九嚴寒的天出了一身冷汗。

    傍晚到家時候,李希曼不在,見微信里告訴他逛街去了,自己吃飯。

    陳生無法,點了外賣,吃兩口不再動。丟掉包裝盒,往書房練琴,數曲奏罷,覺琴弦需要上膏了,便往樓下琴房取。

    鑰匙開了門,開燈後,見人影一道閃過,陳生皺眉,喊了兩聲「是誰」,無人答應,便順手拿起琴椅往裡面去。

    一個人也沒有,陳生仔細看過,琴室里藏不住人,窗亦是鎖著的。不敢置信,他查遍了所有房間,甚至門後,一無所獲。

    房間裡真的沒有人,陳生揉了揉眉心坐在琴椅上,冷靜片刻後,再次搜索了房間,結果如初。

    陳生心中煩悶,關門拔了鑰匙便出去,也忘記拿琴膏。想起來時已經回到樓上,不願再去,便回屋繼續彈琴。

    一曲接著一曲,房間裡傳來陳生的聲音:

    「第九節,六弦勾完上七徽,上完七,不要直接回到五弦七徽……」

    「回到八徽半,拔出聲音,再注下去……」

    房裡的聲音響到凌晨,陳生從屋裡出來,見李希曼仍沒有回來,再發信息也沒有回,電話不接。

    陳生有些擔心,轉而想想,三十四歲的老女人有什麼可擔心的。心中頗苦澀,如那日般疼痛蔓延至胸口、全身,睡意全無,回屋吃了藥便躺下,仍舊心煩氣躁,乾脆起來至陽台吸菸。

    過去只是鈍痛,如今常常絞痛,陳生不知道自己可以瞞到什麼時候,看著指尖的火星在吞噬著白色煙支,冷風加速燃燒。寒夜裡,煙末端的光亮分外溫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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