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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3:52:38 作者: 春溪笛曉
艾彥訝異地看向袁寧。
袁寧試著和獵鷹溝通,卻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袁寧解釋說:「它對您的敵意格外深,對我和諾敏他們則不會這樣。」他轉向獵鷹那邊,無聲地與對方交流起來,「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想幫你看看傷口。我旁邊的人是獸醫,他知道怎麼為你治療。」
獵鷹身上的敵意散了大半,用它那金色的瞳仁盯著袁寧看,像在思考袁寧到底是不是在說謊。它可以感覺得到袁寧是個友善而平和的人,而且身上還有著一種令它感到親切的氣息。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將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或者因為右翅手上而無法在翱翔天際,獵鷹斂起了敵意,靜靜地站在原處。
艾彥覺得有些奇異,他看了袁寧一眼,沒說什麼,上前把獵鷹帶回了住處那邊。經過簡單的檢查之後,艾彥隱隱明白這獵鷹為什麼對自己有那麼深的敵意:「是子彈。」
有外人在,艾彥沒有往更細的方向說。這鷹不尋常,說明射中他的人也極不尋常,很可能跟他、跟韓家老大一樣受過特別的訓練,並且接受過真正的鮮血的洗禮。
艾彥要替獵鷹處理傷口,老養馬人把看熱鬧的都趕出去,對袁寧三人說起自己的判斷:「這鷹應該是被馴養過的。只不過在熬鷹時沒完全熬掉它的野性,反而讓它記恨上了,到它長大以後就會反撲馴養它的人。大約是它壞了什麼事,所以被人動手『處理』了。」
袁寧聽說過昌滄這邊訓鷹的習俗,不曾懷疑老養馬人的話。他好奇地問:「您以前也養過鷹嗎?」
老養馬人神色中掠過一絲嘆息,沒有否認袁寧的話:「養過。養過一隻,它是捕獵好手,幫我贏了不少次。後來我慢慢看著它的眼睛變紅,看著它的喙子和雙爪退化,最後看著它死去。它用它的一生來陪伴我,」老養馬人看向湛藍的天空,「我知道它有多愛自由和天空,可是每一次飛出去之後它還是會按時飛回來,直到它再也飛不動。」
袁寧說:「那可真是很好的夥伴。」
老養馬人說:「當然。它不在了以後,我就再也沒養鷹了。」
獵鷹的到來讓牧場多了幾分鬧意。袁寧陪著郝小嵐他們玩到晚上,才回房整理要交到首都的報告。
這份報告的中心不僅僅是揭露事實,而是在這個事實的基礎上提出一些建議。在確定昌滄這邊的情況之後,袁寧拜託趙記者去其他省份有類似廠子的地方調查,這兩個月陸陸續續有結果匯報到袁寧手裡。
所以這份報告的中心並不是揭發什麼,而是直接扔出一枚炸彈----
第211章 霍家
袁寧整理出的報告沒有任何聳人聽聞的字眼, 只以最冷靜的文字和數據還原調查結果, 饒是這樣, 展現出來的實情還是叫人觸目驚心,免不了會讓人難以相信。
即使是杜建成, 瞧見袁寧分析出來的危害一二三四五點後都感覺禁用含砷農藥勢在必行。
沒錯,袁寧提出的建議是全面禁用含砷農藥!這個建議無疑會得罪很多人。任何一個產業背後都有一定的利益集團,要動某個產業, 必然會牽動相關的產業鏈----前些年章家就曾經提出要一力規範稀土開採,得罪了多少人啊?可即使冒著得罪人的風險提了出來,不少地方還是會有偷采的情況出現。
但不能因為很難, 就不去做啊。
要是一輩子靠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本領,見風使舵地保護好自己的利益, 舒舒服服地過自己的日子----這樣固然不會遇到什麼阻礙, 可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杜建成沉默半餉, 在報告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杜建成的名字是第一個,後面的名字陸陸續續多了起來。最後袁寧帶著這份凝聚了許多人的心血與聲音的文件回了首都, 幫他們把報告投遞上去。
七月初的全國會議馬上要召開, 各地送上來的報告和提案多如牛毛,數都數不清。杜建成他們這一份本來被放在無數份報告與提案之中, 並沒有被特意拿出來討論, 直至有一天負責審閱的人看見了上面觸目驚心的數據, 才引爆了這埋藏在其他普通提案之中的炸彈。
現在雖然依然是發展至上的時代,可也不代表人命不重要。正是因為經濟高速發展,才讓許多人意識到自己可以「像人一樣活著」。像人一樣活著----多簡單的一句話!但做到這麼簡單的一句話, 卻是無數人付出了血汗和性命才爭取來的。
很難想像在新的時代里,還有人不把人命當人命來看。
然而事實卻是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
利益動人心!
七月一開始,這份來自昌滄又事涉諸省的報告被擺出來討論,一部分人的意見是這事該辦該禁,不能繼續姑息;另一部分人則提出反對,他們的意見也很有道理----這也取締那也取締,還怎麼搞發展?不能這麼簡單粗暴地全面禁用。
兩邊吵來吵去,沒吵出個結果來,最終宋星辰父親站出來提議:「對外公開和傳達這份報告的內容,讓各地向居民和農民普及實情。」只要知道大量生產和使用這類農藥的後果,從生產環節到使用環節都會遭到抵制----賺錢的是廠商和銷售商,工人和農民只是想養家餬口而已,沒誰願意為這件事賠了命!
宋星辰父親的提議得到了不少人的贊同,上面批覆之後就作為一個會議熱點通過文件和新聞的形式傳播開去,一時間周圍有農藥廠的居民都去詢問農藥廠有沒有亂排污水、有沒有在生產違禁農藥,各地接到的舉報越來越多,整件事算是徹底爆發出來了。
作為這件事的始作俑者,袁寧正在韓家挨訓。韓老爺子繃著臉罵道:「你有能耐了你,自己就把事情給捅上天!」
袁寧說出自己的想法:「姥爺和大哥都忙,這點小事沒必要讓你們操心啊。」在袁寧看來這事不會有什麼難處,明明白白的數據擺在那裡,難道還有人能裝瞎子嗎?就算真出了問題也還有章修嚴和韓老爺子在後面給兜著,准成。
韓老爺子嘆了口氣。他已經從章先生和章修嚴那知道袁寧管過多少閒事,自然很清楚自己這個外孫是什麼脾氣。可以說如果袁寧不是這樣的脾性,他說不定就不會這麼喜歡袁寧、連袁寧想和章修嚴相守一生他都接受了。
韓老爺子說:「現在你還沒出來就被不少人給記住了,看你以後怎麼辦!」並不是人人都喜歡鋒芒畢露的後輩,尤其是袁寧這樣的----這小子壓根不管地方上盤根錯節的形勢直接把從上往下壓,還把手給伸到別人那邊!在這個人人都講究和氣講究臉面的時代,沒誰喜歡往身邊放一個這樣的傢伙----說不準下一秒他就炸了呢?
袁寧倒是不擔心。既然做了,他怎麼會不清楚後果?袁寧笑了笑,目光清澈而朗然:「看來我要體會體會姥爺您當初的境遇了。」
韓老爺子當初也是這樣的脾氣,遇到不滿就直接上,一點都不給人留面子,硬氣地撐了幾十年,落得一個「韓老拗」的名頭。
韓老爺子對上袁寧堅定的目光,哪會不知道袁寧那麼做並不是一時衝動的結果。沉默了許久,韓老爺子說:「好,就這樣吧,就這樣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年輕人有點稜角沒什麼不好。」
袁寧陪著兩老吃了午飯,出了門,去北區的照相館取了相片,轉到與韓家相距不算特別遠的霍家。霍老爺子是章家老三的岳父,袁寧剛到首都時和霍老爺子去爬山看過銀河,自那以後便時不時給霍老爺子帶些照片,都是在各地拍到的星空。
袁寧的攝影技巧是從小練出來的,再加上常年練習書畫鍛鍊出來的構圖能力,拍的照片特別漂亮。霍老爺子沒表露過喜歡或者不喜歡,但袁寧每次來都能見到外人很難見到的霍老爺子。應該是喜歡的吧?
章家三叔基本沒回過家,袁寧殷勤地上門一來是受薛女士他們的囑託,二來則是非常欽佩年過八十卻依然睿智而健朗的霍老爺子。這天霍老爺子正在看書,聽到有人說袁寧來了,取下了老花鏡,也放下了書,看向從門外走進來的少年。
袁寧乖巧地問好:「霍爺爺!」
霍老爺子點點頭,示意袁寧坐到書桌邊。袁寧麻利地取出自己帶回來的照片,給霍老爺子說起昌滄那邊的風光:「那邊的糙原特別空曠,一到晚上就靜悄悄的,不管是原野還是天穹看上去瞧不見邊際。不管是春天還是夏天,那邊都有很多很好的觀星地點,很容易就能看到又大又漂亮的銀河。我和師兄走後門,跟著天文台的人去觀察過,感覺特別亮,特別清晰。」
霍老爺子半合著眼,像在細聽,又像在閉目養神。
袁寧有點不好意思:「霍爺爺,我是不是太聒噪了?」
霍老爺子聞言緩緩把眼睛睜開,鷹隼一般銳利的目光落在袁寧臉上。
光聽這小孩說話,他會以為這小孩跑去昌滄就是去玩的,搞搞牧場,拍拍銀河,日子不要太快活。可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這小孩在昌滄做的事可不少,醫療下鄉是一件,含砷農藥的污染調查又是一件,不管哪一件都是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
一開始他對章家兩個小孩就不冷不熱。
他當年位置不低,他兒子現在的位置也不低,家族裡的嫡系旁支林林總總上千人,加上姻親關係又得多上數千,人人都往他身邊湊的話他一刻都沒法清靜。眼前這小孩倒是沉得住氣,一直沒開口求他什麼,只把他當普通的長輩來對待。
若不是曉得這小孩在外頭都做了什麼,他只會把他當成乖巧天真的小孩。
但這小孩不乖巧不天真嗎?
霍老爺子定定地瞧了袁寧一會兒,開口說:「這個時代不喜歡太有稜角的人。」
袁寧微訝。這還是霍老爺子第一次和他說起觀星以外的話。
霍老爺子說:「但是這個世界青睞有稜角的人。」只有有稜角的人才能從這庸庸碌碌的時代脫穎而出。
袁寧心頭一跳,想到了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猶豫和迷茫。他知道這是成長必須經歷的階段,但也對未來感到惶然,怕自己太莽撞,又怕自己不再有熱血與衝動。袁寧仰頭看著霍老爺子:「霍爺爺您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呢?」
霍老爺子言簡意賅:「內方外圓。」
袁寧咂摸著霍老爺子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過了許久才認真點頭:「我會記住的。」
霍老爺子沒再說什麼。
袁寧正要起身道別,突然有人敲門說:「老爺子,愛琪女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