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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3:52:38 作者: 春溪笛曉
老周平生最恨的就是島國人,當下就把徒弟掃地出門,要他趕緊跟著家裡人滾回島國去,眼不看為乾淨!徒弟在門前跪了整整三天,最後跪進了醫院,老周都沒去看一看。
於是老周這徒弟終於心灰意冷地跟著家人走了。
這徒弟走的時候心裡約莫是有恨的,恨老周絕情,恨老周只看他身上流著什麼血。於是現在這徒弟回來了,擺下擂台挑戰華亭棋社所有人,讓華亭棋社輸得非常徹底。
真是冤孽啊!
袁寧聽得咋舌。這世上果然處處是故事!袁寧禮貌地問:「那現在棋社開門嗎?」
「開啊,不過要再過一兩個小時才有熱鬧看。」眾人說道,「現在人比較少,冷清。」
袁寧向他們道謝,推著自行車往華亭棋社那邊走。他走出不遠,眾人又議論起來:「這娃子是不是來學棋的?」「唉,老周不知道還會不會把棋社開下去。」「不過這娃子長得可真秀氣,一看就是個聰明的。」「是啊是啊,很久沒見過這麼伶俐的娃子了。」「當初老周那徒弟似乎也差不多是這模樣的?一看就是乖娃娃。沒想到啊……」
袁寧在議論聲中走遠,不一會兒,他就看到了「華亭棋社」四個字,是木做的招牌,字寫得很端正,透著股正氣。袁寧仔細看了一會兒,才走了進去。棋社裡果然沒什麼人,氣氛有些沉凝,每個棋社成員臉上都有幾分喪氣。袁寧正要問問還能不能入社,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年輕人,額頭上滿是汗珠子,急促地喊道:「師父,不好了,那傢伙帶著記者過來了,還扛著攝像機呢!」
袁寧把邁開的腳步收了回去。他的視線緊追著那年輕人,很快看見了年輕人口裡喊的「師父」。這「師父」大概五十多歲,雙鬢花白,但削得跟刀子似的,斜直著往上聳去。明明是大熱天,這「師父」卻還穿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削瘦的手。他端坐在那兒,像尊雕塑,仿佛沒聽見年輕人的話。
看來這位「師父」就是眾人口裡的老周。
過了好一會兒,老周才說:「他來就讓他來,慌什麼。」
「太欺負人了!」年輕人眼眶一紅,抬手擦了把淚,「真是太欺負人了!」
開棋社的,輸了是常事,被人挑翻了整個棋社,還帶上記者來拍、來報導,那就不止是丟臉了,簡直是被人把臉扔到地上踩!
「輸了就是輸了,有什麼欺負人的。」老周說,「今天這一局,我來和他下!」
「師父!」年輕人激動地勸阻,「您眼睛不好,不能耗太久……」而且如果連他們師父都輸了的話,華亭棋社還怎麼開啊!
袁寧安靜地站到一邊。
外頭停了兩輛車,車上先下來幾個西裝革履的青年,接著則是扛著攝像機或者拿著相機的記者,有些看起來不是華國人。袁寧好奇地往外望去,最後一扇車門正巧打開了,下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他戴著副很時髦的墨鏡,看著不像是下圍棋的,倒像是海報上的大明星----還是外國來的大明星那種。
袁寧又往旁邊讓了讓,等雙方說上話、坐下開始下棋,他才小心地走到一邊看棋。
老周正襟危坐,背脊筆挺,看不出絲毫老態。他對上那個鋒芒畢露的男人時不僅沒有落於下風,甚至還隱隱壓住了對方的氣勢。
袁寧還是第一次見識這仗勢,心裡驚嘆不已,小小的背脊不由也挺得直直地。雙方似乎旗鼓相當。袁寧看不太懂,只覺得他們每一次落子都有種特別的感覺----只是到底是什麼感覺他又說不出來,心裡霧蒙蒙的。不過非常精彩!
到要分出勝負的時候,袁寧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輸了!
華亭棋社輸了!
袁寧離攝像機比較近,透過攝像機的鏡頭,他看見了老周一下子垮下去的肩膀與疲憊得必須不斷用手去撐起眼皮的眼睛。勝負一分,老周一下子像老了好幾歲,臉上的神色滿是茫然,對自己為什麼執著這麼多年感到茫然、對自己為什麼堅持這麼多年感到茫然。
而作為勝出的一方,男人臉上也沒有笑容。
他打敗了曾經視為父親的男人----他曾經覺得這人會是他永遠跨不過的高山。現在他跨過去了,他成功證明給所有人看,當初這人趕走他是多大的錯誤!
他以為自己會高興。
事實上他並不那麼高興。
也許他該尋找下一座高山----或者不再執著於棋道,放眼更廣闊的天地?
袁寧發現師徒二人眼底都有著迷茫。誰都沒說話,棋社裡安靜得仿佛連母雞悄悄把蛋下在窩裡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大門那邊傳來一陣響動,棋社的門帘被人從外面掀開了。袁寧先看見的是一把墨綠色的雨傘,雨傘被雨打濕了,顏色很深,傘尖正滴著水。接著袁寧看見一棵綠色的仙人掌,剛被徹底雨水清洗過,每根刺都很精神。
六月天,孩子臉,說變就變。原來在對局期間外頭已經下起了瓢潑大雨,天陰沉沉的,襯得屋裡白亮的燈光有些刺眼。
袁寧仔細看去,發現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眉眼冷淡,神色安靜,他穿著小學校服,白底綠邊,再普通不過了,卻顯得他身材修長而纖細。他一手拿著傘,一手抱著仙人掌,抬眼看了看棋社裡鬧哄哄卻又靜悄悄的詭異畫面。
老周也一下子從剛才的對局裡回過神來。他站起身,轉向男孩:「林林,你回來了?」
林林?袁寧好奇地看向那男孩。
男孩「嗯」了一聲,望向空蕩蕩的棋盤,又望向扛著攝像機的記者們,最後才把目光轉到男人身上:「在下棋嗎?」
第107章 新朋友
袁寧眉頭一跳, 總覺得這「林林」不是單純問一句。果然, 在老周侷促地回答說「對, 我們是在下棋」後,「林林」把傘掛在門邊, 把仙人掌小心地放到桌上,走到老周身邊說:「我可以下嗎?」他看向男人,「和你?」
老周愣住了。周聿林是他唯一的孫子, 對圍棋向來不太感興趣,有時叫他在旁邊觀看他也不搭理,總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對外面的一切漠不關心。這幾天棋社鬧哄哄的,周聿林大概是覺得煩, 索性早出晚歸, 等散場了才回來。
他是不是聽錯了?他孫子居然說要下棋, 還是跟他的「師叔」下?
周聿林一雙眼睛是幽黑的,定定地盯著對面的男人看, 等待對方給自己一個答案。
男人注視著周聿林半餉, 朗然一笑,重新坐了回去, 比了個請的手勢。周聿林沒和他客氣, 坐到了老周剛才坐的位置上。攝像機和相機都對準周聿林拍個不停。周聿林仿佛什麼都感覺不到, 把計時沙漏翻轉過去,開始新一輪的對局。
袁寧莫名有點緊張。這「林林」能下贏來砸場的男人嗎?雖然男人被趕走也有點可憐,但是回來這樣砸場未免有點過分----袁寧心裡挺希望周聿林能贏的。
問題是周聿林這么小, 棋藝能勝過力挑全棋社的男人嗎?剛才連他爺爺都輸了呢!
袁寧忐忑又期待地看著棋盤上的對局。帶上了故事之後,艱澀難懂的棋藝似乎變得有趣多了。
對局開始了!
周聿林執黑子,男人執白子。
這一局下得很漫長。主要是男人越下越慢。周聿林不一樣,他每一次落子都又快又准,好像早已在心裡思索過無數遍,男人剛把棋子放下去他馬上就走下一步。
男人額頭上開始有了汗珠。起初只是一兩顆,後來豆大的汗珠子都滲了出來。眼前這孩子才一米六幾,不到一米七,明顯是個學生,特別小的學生,臉上掛著冷淡的神色,不像在看著棋盤,更像是放空。袁寧注意到周聿林的視線偶爾會落在仙人掌上,似乎在思考什麼時候可以下完、去把仙人掌給放好!
袁寧越看越覺得妙,連他這種對圍棋一知半解的人都能發現那男人落敗的跡象。其他人都屏著氣,齊齊看向正在進行的棋局。我的天,棋盤上差不多已經是黑子的江山!
袁寧一開始只覺得周聿林很特別,看完這半局,袁寧對周聿林的棋藝佩服到五體投地。這周聿林才十二三歲吧?居然能把圍棋下得這麼好!
袁寧又想到不少人告誡過他的那句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不是親眼看見了,他說不定也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的天才!
很快地,棋社裡重新有了生氣,每個人的表情都隱含喜悅----
贏了!
就算那男人下一步遲疑再久,白子也不可能翻身了!
棋社成員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他們棋社最小的「成員」贏了!
雖然平時沒怎麼看周聿林下圍棋,更多的是在擺弄他種的那些仙人掌,可這種時候還管那麼多做什麼?能贏就好!說不定是老爺子私底下給周聿林開了小灶?
老周也納悶呢,他這孫子什麼時候學的棋?他自己都不知道啊!
男人也許久在回過神來。他望向周聿林的眼睛滿含光彩,像是有精光從裡面射出來。這讓他有了當初和周聿林父親較勁的感覺!那時他小,總不服氣,覺得周聿林父親只是學棋比他早,根本沒哪點是比他強的。可惜一直到周聿林父親意外去世,他都沒有贏過周聿林父親半次。周聿林像他父親!
男人沒有惱羞成怒,反而笑了起來,說道:「你學棋多少年了?和你父親一樣從小開始學的吧?」
周聿林聽到「父親」兩個字,頓了一下。他對父母的印象都很模糊,尤其是眾人口裡偶爾提及的父親。他知道他父親是個圍棋天才,許多人都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也能像他父親那樣在棋道上大綻光彩。
可他一直興趣缺缺。他爺爺素來最寵他,所以也沒有特意讓他學,而是由著他做自己喜歡的事。前幾天這男人過來了,棋社上下如臨大敵,他隱隱覺得不妙,這幾天就去影碟店那邊租了點經典對局,借影碟店的機子看了看,大致摸清了下棋該怎麼下。他計算能力一向很強,把經典的對局都過了一遍,在心裡把各種棋路的應對方式都模擬完了----再加上平時在棋社耳濡目染學到的基礎知識,基本上算是學會了。
周聿林默默回想著這些天做的事。他不擅長說謊,老老實實地回答:「以前偶爾有聽爺爺他們下,」周聿林頓了頓,「真正開始學的話,大概是前兩天吧。在影碟店看經典對局,看了兩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