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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3:52:38 作者: 春溪笛曉
    袁寧懵了一下。這種問題對他來說太遙遠了,結婚嗎?只有大哥對他說過,他們都是要結婚的……

    袁寧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張副會長妻子也不是要袁寧接話,兀自嘆了口氣,繼續睡:「他不在我們身邊,我們也管不了他。他這人又不愛說話,永遠是悶葫蘆一個。多虧了有小方在他身邊。小方你也見過,上回一起來我們家過中秋的,你來見你張老師時他也在。小方在這方面可比你張哥出息多了,女朋友都談了幾個。唉,我得叫他多幫忙留意,遇上好的給你張哥介紹介紹。」

    袁寧對那位「方哥」印象頗深,點點頭說:「方哥確實很受歡迎!」有的人天生就光芒四射,叫人見了一面就忘不了。

    張副會長妻子聽著袁寧稚氣的嗓兒,才意識到自己和個十歲小孩發起了牢騷。她訕然一笑,忙拉袁寧坐下:「瞧我!居然和你說這些。你是來找你張老師的嗎?」

    「是的,」袁寧問,「張老師他不在家嗎?」

    「他出去遛彎了,但馬上就會回來,你先坐著。」張副會長妻子起身給袁寧榨果汁。

    等張副會長妻子把果汁端出來時,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袁寧抬眼一看,原來是張副會長回來了!袁寧站起來喊:「張老師!」

    張副會長慈和地一笑:「寧寧來了?有什麼事嗎?」

    袁寧從背包里取出帶來的筆,放在了桌面上:「張老師,我覺得這筆和您曾經跟我提過的『吳溪筆』很像。」

    不用袁寧說,張副會長的目光也被那支筆吸引了。袁寧說的「吳溪筆」,曾經也是筆中名品,有三百來年的歷史,一代接一代地傳下來,一代更比一代好。「吳溪筆」在華國建立之後最出名的一段時期,是跟著百川社傳遍華國的那一陣----那時百川社的人都拿著一支「吳溪筆」。只是後來百川社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沒能相聚一堂。

    當初那個制筆人也寫得一手好字,是他的知交好友。

    只是那個人悲涼而孤寂地死在了遠方的棉花地里。

    他收斂的屍身。

    他本是要帶去喜訊的,卻只帶回了噩耗。

    第94章 立項

    張副會長坐不住了, 上前把筆拿了起來。他仔仔細細地把筆來回看, 手有些顫抖。他的好友還那麼年輕, 長得俊,顯小, 看不出已經三十來歲。

    好友向來是羞澀的,經不得夸,一被人夸就臉紅。

    很多時候好友總是在埋頭做筆, 不做筆時就寫字或者畫畫。那麼安靜的一個人,誰都不會害,從不和別人爭吵。他到那邊時看見了好友在玉米杆上刻的畫, 畫得還是那麼好。可是那樣的日子,沒有筆、沒有紙、沒有光----沒有未來, 再沒有什麼把臂同游, 再沒有什麼挑燈夜戰, 每個面孔都是陌生的,每個面孔都是猙獰的, 連夜深人靜到了夢裡, 也夢不到一絲絲光明美好。

    會害怕的吧,哪怕是再堅強、再勇敢的人, 面對那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無邊磨難都會害怕的----更何況他的好友那麼內向、那麼安靜, 能堅持那麼久已經很累了。

    可是很長一段時間裡, 他都在想如果能再快一天----如果能再快一天的話他就能把好友帶回來----再快一天見到的就是活生生的人。只差一天啊!就只差那麼一天!他們曾經愛不釋手的「吳溪筆」就這樣從世間消失。

    也許世上還有會制吳溪筆,但誰都不願意去尋找,甚至會刻意避開它的消息。他們都怕, 怕想起那些事,怕想起那些人,怕想起那些艱難而痛苦的歲月,更怕想起那些每一天都歡喜無憂的歲月。

    往昔的歡樂不能再重來,往西的痛苦卻始終隱痛在心。

    於是回憶越是歡欣,痛楚就越是鮮明。

    觸物傷情!

    張副會長斂起悲傷。不想去找,不等於到了眼前還能不管。袁寧這孩子他是知道的,若不是有事絕不會找上門來,會帶著這樣一支筆到他家顯然不是單純給他看看。張副會長說:「你從哪兒找到的?」

    袁寧把遇上老人的事原原本本告訴張副會長,還特別說明老人家裡的情況。

    若是沒有那樣一個養子,老人如今的住處雖然狹窄了點,卻也不是不能繼續住下去。可老人招惹了那樣一個渣滓,繼續住在那兒可能還是免不了被騷擾。這種人不是大jian大惡,對上外人就慫,典型的窩裡橫,抓又抓不久,趕又趕不走,愁!

    張副會長明白了:「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他想了想,已經有了主意,「年前協會得了筆項目經費,是用來扶持傳統技藝的。今年省里經濟不錯,給的經費也大方。吳溪筆在市面上絕傳已久,若那老先生果真是吳溪筆的傳人,我可以替他做好材料申請立項。到時候經費和住房都會由協會解決。」

    袁寧驚喜地說:「那就太好了!」

    「小滑頭!」張副會長揉了揉他腦袋,笑罵了一句,「你來找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袁寧肯定是知道他對「吳溪筆」的牽念、知道他熟知協會的立項流程,才會特意帶著筆來找他。真是人小鬼大,小小年紀活成精了!

    袁寧笑眯眯。

    了結了一樁心事,袁寧起身向張副會長道別,默不作聲地把帶來的那支筆留給了張副會長。

    張副會長坐在沙發上,整個人仿佛都陷入了沙發里,一動也不動,像尊雕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伸手拿起那支吳溪筆,仔細地端詳起來。

    比起好友制的筆,眼前這支似乎大上一點點,主要是筆管稍大,筆頭都是蘭花式的,潔白如未曾盛開、含苞待放的白玉蘭。每一根毫毛都經過精挑細選,整整齊齊地挨在一起,使得筆頭看起來圓挺豐滿,可到了尖端之後,每根毫毛卻跟有生命似的緊緊收攏起來,形成又尖又好看的筆尖。

    好友安安靜靜制筆的模樣,一下子又來到了眼前。他們用著好友制的筆,對制筆也有了點興趣,不過看過一次之後他們都放棄了,根本連碰都不想碰!制筆這一行,太需要耐心,也太需要細緻,好友開始制筆時往往一整天都不挪窩。

    那時他們總笑著調侃:「不用等到幾十年後,我們已經知道你老了以後會是什麼模樣了----肯定也是一天到晚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自顧自地忙活,誰喊都不聽,誰找都不應,連吃飯睡覺都不記得。」

    好友總說,他喜歡做筆,每次做筆的時候他感覺世界變得很小,沒有那麼多恩怨糾葛,沒有那麼多傷心事。他只要足夠專注、足夠認真,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好友還說,他是在長大之後才發現外面的世界並不是你付出了就可以有回報,也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夠把事情做好。

    所以才更喜歡安安靜靜地做筆。

    只是他不知道有時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張副會長的手微微發抖。至少他把他帶回來了,他把他從遙遠的遠方帶回來了,不至於讓他化為一縷孤魂在寂寞地異鄉飄蕩。

    張副會長穿上大衣,對妻子說:「我出去一趟!」他必須立刻做點什麼才行,否則會被心裡插著的那把刀子逼得痛苦不堪。

    張副會長拿著袁寧留下的地址,直奔老人和小女孩住著的狹窄平房。路上的時間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無限拉長,長得他可以清晰地回憶起好友每一根頭髮絲的樣子。他下了車,沿著彎彎曲曲的巷子往裡走,快走到目的地時,先看見的是不遠處的一株老桂樹。那是株四季桂,冬天也打著花,只是開得少,想起也淡,混雜在深巷凝滯的空氣中並不明顯。

    有個老人背脊筆挺地坐在那兒,頭髮剪得很短,但還是沒能掩住兩鬢的花白。老人背對著張副會長,所以張副會長看不清老人的模樣,只看見他腳邊擺著個工具袋,雙手則緩慢地忙碌著。

    時間一下子停滯了,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好友也是這樣的,隨身背著個工具袋,走到能坐下的地方就能開始做筆,安安靜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仿佛把所有的歡喜與憂傷都傾注到那小小的筆尖上。

    「爺爺!」孩童清脆的嗓音劃破了小巷裡的寂靜。張副會長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小女孩跑向老人,焦急地抓住老人的手左看右看,「醫生叔叔說你這幾天不能動這隻手!」

    「我沒動,沒動。」被小女孩抓包,老人聲音底氣不是很足。

    小女孩紅著眼睛看著老人。

    老人眼眶也紅了,囁嚅著說:「真沒動,我就是看看刀子需不需要磨一下。」

    張副會長深吸一口氣,冰冷到快要讓肺葉結冰的空氣鑽進肺部,令他從那夢境一樣的回憶里回到現實。不在了,那個人真的不在了,在當初的笑談中出現過的未來註定只能停留在笑談中,再也不會到來。

    張副會長走上前,說明自己的來意。老人念書不多,也不了解政策之類的東西,聽張副會長說完後還一愣一愣的,不是很理解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副會長用儘量簡明清晰的語言告訴老人:「只要您願意配合協會的安排參加一些活動,比如代表協會參加文化館開放日的展示、比如代表省里參加湖廣那邊三月十六日和九月十六日可能會展開的蒙恬會,至於要不要把制筆的方法整理出來申請專利、要不要找人將吳溪筆的技藝傳承下去,全憑您自己的想法。當然,我很希望吳溪筆的製法不會失傳。」他神色悵然,「不知你認不認識吳桐棲?他是我的朋友。」

    老人愣了一下,搖搖頭說:「不認識。打仗時我們吳家分了幾支,我們這一支本來學不上本家的本領,後來要分散了,才從老一輩那把這製法學下來。」

    面對無情的戰火,誰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所以一直不讓旁支窺學的技藝也像火種一樣傳承給了他們,為了就是在戰亂之中留下足夠多的種子----只要種子還能留下一顆,將來就能重新生根發芽。

    張副會長聽完老人的話,心裡更加難受。當年留下的種子生了根、發了芽,正要茁壯長大時卻被人連根拔起----沒有什麼事比這更令人痛心了。張副會長語氣微微發沉,嘆著氣說:「我希望您能好好考慮我的話,如果您願意參加這個重點扶持項目,年後我就來接您到協會分下來的住房那邊。」

    老人看了看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孫女,又看向張副會長誠摯的臉龐,乾燥、微癟的嘴巴顫抖了幾下,終於還是點了頭:「我願意參加。」這樣好的事從天上砸下來,讓他有點無所適從。以前制筆的技藝是他們吃飯的本領,原來現在他們還能靠它吃飯嗎?老人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我願意參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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