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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3:52:38 作者: 春溪笛曉
    程忠把衣服放回屋裡,掉過頭走了出來。那兩個身影已經走到他門前,一個是他熟悉的羅元良,另一個則西裝革履、帶著金絲眼鏡、夾著公文包,一看就和他們不太一樣。程忠看了看陰沉的天色,心也布滿了陰雲。他走上前說:「羅元良,這是……?」

    韓助理說:「我是章先生的助理,姓韓。」他把公文包一側的拉鏈拉開,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了程忠。

    程忠拿過名片,覺得那名片像雪一樣白,自己的手指摸在上面會留下黑黑的指印。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不喜歡面對這位韓助理。他所在的世界,和這些人所在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他們做的事、他們說的話,有時他根本沒法理解----就像他永遠都無法理解袁寧為什麼可以為了幾棵快死掉的花特意跑牧場一趟,還每次來牧場都去看看他們。這種「無法理解」讓他感到焦躁無比。

    或者應該說,他這一代人總是在焦躁。有的人天生就出色,家庭也好、能力也好,什麼都比別人強,本來就和他們不一樣;有的人讀了書,進了城,眼界高了、人脈廣了,和他們不一樣了;有的人趕上了好機會,發財了,也和他們不一樣了……而他們,感覺像是被時代拋棄了一樣。歲月拿走了他們的少年、青年和壯年,讓他們的面孔漸漸變得滄桑,卻沒有讓他們擁有過人的才能、讓他們擁有平和的心態。

    時間在不停地走著,時代也在不停地走著,他們卻已經走不動了,怎麼辦?

    程忠看了看韓助理,又看了看羅元良,開口問:「韓……助理,你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羅元良一愣。這語氣不像是程忠的。他以為程忠會暴跳如雷、會怒火中燒,卻沒想到程忠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低啞的、近似於卑微的語氣。他看向程忠,發現程忠鬢邊有了絲絲銀髮,背也微微有點駝,看著像個普通的、年過半百的中年人,沒有半點銳氣,也沒有半點年輕時的暴烈。看到這樣的程忠,羅元良心裡那種不明不白的同情又從心底鑽了出來。

    韓助理倒是沒覺得有什麼,這樣的態度他見過太多回,早已見怪不怪。他感覺到四周有向這邊窺探過來的目光,抬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說道:「屋裡說。」

    三個人到屋裡坐定。韓助理讓羅元良把章先生的決定說出來,自己則掃視著程忠的屋子。從這屋子裡陳舊的陳設來看,程忠確實不是貪圖安逸、貪圖享受的人,只是根據了解到的情況來推斷,韓助理認為章先生的決定是對的,程忠並不適合繼續管理牧場。

    這就像古代有些頑固不化、不知變通的「清官」,認死理地抱著自己的「信念」甘守清貧,連帶家裡人也和他一起受苦。但是,受的那種苦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他管理的地方還是一團糟,底下的百姓還是跟著他一起苦。

    品行是很要緊的,但不是說有了品行就可以一路開綠燈。以前是謝老沒心情也沒精力管,現在不同了,袁寧雖然還小,但章家從來都不把小孩當小孩看。遇到可以鍛鍊孩子的機會,章先生從來都不會放過----這個牧場肯定會是袁寧練手的地方。

    章先生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在那之前他必須把袁寧掃清太棘手的障礙,讓管理這個牧場的難度降低到袁寧可以應對的程度。

    要做到這個要求,管理牧場的人必須換掉。羅元良說完了,韓助理才開口:「程先生你覺得怎麼樣?」

    程忠還是想為工人們爭取一下:「我覺得他們不至於做那種事,畢竟真的不打疫苗,影響的可不僅僅是牧場。要是我們不知道牛羊生了病,照常把牛奶之類的供應出去,人吃了喝了可是會出事的。」

    羅元良不說話。

    韓助理也沒開口。

    程忠底氣弱了些:「那些問題太雜也太難,誰能答出來?」

    「你難道不能?」韓助理問。

    「我可以。」程忠對牧場的基本情況還是了解的,「可是他們----他們不一樣。」

    「他也可以。」韓助理指向羅元良。

    程忠沉默。

    韓助理拿出一份資料,把它遞到程忠面前。

    程忠手抖了抖,接過資料,仔細看了一遍,手抖得更厲害了。他語氣十分激烈:「我從來沒貪過牧場一分一毫!」韓助理給他看的,是同規模牧場的經濟收益橫向比較和經濟收益估算。這牧場的收益被韓助理用紅色的筆標記起來,鮮明無比,也刺目無比。

    「但是牧場的工人拿走了牧場大半收益。」韓助理篤定地說,「而你對此一無所察,永遠都覺得目前的經濟收益是正常的。你是一個重感情的人,重情重義,對謝老永遠懷著感激,對鄉人永遠懷著幫助他們的善意,但章先生說了,『不要在工作的時候講人情,要講也等工作做好之後再講』。不管是誰,不適合就換掉。」

    程忠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他明白了韓助理的意思。工人們要走,他也要走。他知道工人們手腳有點不乾淨,但始終覺得他們只是小偷小摸,應該不敢太過分。他向謝老備報過這一點,謝老也說由著他們,他自然也就由著他們,沒想到工人們的膽子日增夜長,竟到了敢掏走牧場大半收益的程度!他做錯了嗎?他果然不適合管理牧場嗎?

    程忠站了起來,背有點彎。他嘆息了一聲,說道:「我去把他們找過來。」

    工人們一聽要集合,面面相覷,拖拖拉拉地來到程忠門前,稀里嘩啦站了一排,都在交頭接耳,討論會是什麼事。韓助理從程忠屋裡走出來。

    工人們霎時一靜。

    韓助理說:「我會問你們一些問題,你們聽完後不許交頭接耳。如果自認知道八成以上答案的,你們就可以進屋向羅元良說出答案。如果你們答不出來,那麼你們在牧場的工作到此結束。」

    一眾譁然,頓時鬧開了:「我們在牧場工作這麼多年,憑什麼讓我們走?」「是啊,牧場是我們一手打理的,你說讓我們走就讓我們走,憑啥啊!」「還要回答問題,誰知道是什麼問題!萬一是沒人能答出來的呢?」

    韓助理靜靜地掃視一周,直至眾人噤聲不敢說話,他才冷冷地說:「你們也可以不接受我給你們的選擇直接離開。」

    沒有人說話了。事實上他們也清楚,牧場易手了,很有可能迎來一場換血清洗,只是程忠給的答案讓他們鬆懈下來,覺得牧場的新主人會比謝老更容易糊弄。想到這裡,他們不由都用責怪的目光望向程忠。至於跟妹夫商量著把疫苗錢昧下的那對夫妻,更是緊張地對視了好幾回,生怕疫苗的事情露了餡!他們也看向程忠,都怪這老程亂說!瞧這仗勢,牧場新主人明顯不是好糊弄的啊!

    程忠注意到眾人責難的目光,險些氣暈過去。本來他還有些不忍,現在他覺得沒什麼好不忍的。如果這些人什麼都答不上來,那就代表著他們對牧場的事完全不上心,只想著怎麼給自己撈錢!

    韓助理開始報題目。

    「考核」很快結束了,幾乎沒有工人能答上來,有勉強能答的,也只能答出其中兩三成。那對昧下疫苗的夫妻倒是答出了四五成,只不過在他們答完之後,防疫站的人就過來了,帶上了那對夫妻的妹夫。防疫站負責人狠狠剜了那對夫妻的妹夫一眼,腆著臉上前向韓助理道歉:「對不住啊,韓助理,真是太對不住了。我沒想到我手底下居然有這種膽大包天的傢伙,竟敢把主意打到章先生的牧場上!」

    韓助理糾正:「不是章先生的牧場。」

    「明白明白,」防疫站負責人趕緊改了口,「是章先生愛郎的牧場。」他惡狠狠地看向那對夫妻的妹夫,讓他走上前兩步坦誠事實。等那傢伙說完了,他才殷切地說,「韓助理您放心,我會讓人重新過來給牧場做防疫工作,他貪下的錢我也會如數追回。」

    「他的工作。」韓助理淡淡地說。

    「不能再做了!」防疫站負責人咬牙說。本來他收了這混小子的好處,想保他一保,現在韓助理特意提到這一點,他哪裡還敢保?他恨不得當場就把這傢伙送的錢砸回去,把關係撇得更清一點。

    那對夫妻的妹夫頹然地塌下肩膀。

    牧場的工人們看到這樣一幕,都不敢再抗議題目太難,他們紛紛改了口:「走了走了,不在這兒呆著了,沒意思!」他們邊說邊散開,趕著回家收拾東西離開。

    開玩笑啊!看看防疫站負責人對那西裝眼鏡男是什麼態度?如果留下來被追查到以前貪昧的東西,這人要他們一一吐出來怎麼辦?他們可也利用牧場這邊得來的好處幫過家裡人找工作,要是這人也把他們家裡人的工作給弄沒了怎麼辦?!

    工人們走得一個比一個快。

    韓助理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事實上他本來就沒打算把他們留下,所以才故意和防疫站說好要他們這時候過來。

    農村什麼都不多、什麼都不便宜,就是工錢便宜,牧場這邊條件優渥,把待遇抬高一些,不愁招不到適合的工人。還是那句話,不會幹的還可以學,不想乾的留著他們做什麼?

    韓助理給羅元良擬好招人的章程,讓羅元良這幾天到附近的村莊招點工人,他會找專業的專家過來給新工人們做好培訓工作。等把招人的事情敲定了,韓助理讓羅元良先去忙,轉頭看向臉色灰敗、頹然坐在那兒的程忠。他說道:「程先生,其實有一件事是需要你去辦的。」

    程忠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原以為自己也得捲鋪蓋走人!

    韓助理說:「是這樣的,章先生有意幫小章先生買下這附近的森林。到時候會對森林進行全面的開發----不是破壞式的開發,而是有章程的、循序漸進的開發。章先生決定和軍方達成協議,聘用些退伍人來負責森林的開發和維護。這事你比較熟悉,由你來負責最適合。不用擔心不會,專家也會針對這方面對你進行培訓,回頭人到位了,專家會再過來一遍----直到把所有人都教會為止!」

    程忠著著實實地愣住了。

    很快地,他眼裡閃著淚光,站起來鄭重地說道:「謝謝章先生還肯信任我!我一定會把這件事做好!」

    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將他們這樣的人遺忘了。

    只是有時連他們自己都忘卻了自己曾經的心。

    第71章 野山楂

    晚上韓助理到章家匯報牧場的事,袁寧被章先生喊到一邊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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