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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3:52:38 作者: 春溪笛曉
    章修嚴在心裡說著,邁步走進瀰漫著淡淡藥材味道的校醫室。

    校醫室的小病房,狹窄卻乾淨,窗戶很大,非常明亮,不像一般病房那樣陰沉沉地叫人難受。章修嚴轉頭看去,想要把身旁的少年看個仔細,那種亮亮的光卻怎麼都揮不散,把少年整個人都覆籠住,叫他沒法窺見那張他極為渴望看清的臉龐。

    少年果然陪伴他到打完針吃完藥。

    這個學期結束後,他們就要畢業了。章修嚴見少年在一邊安靜看書,突然開口問:「你要考什麼大學?」

    少年合上書,臉上好像帶著點兒笑意。他說:「我嗎?我和你一樣啊,我也要考首都大學,以後我們可能還可以繼續當校友呢。」

    章修嚴心裡莫名有點歡喜。

    兩個人回到教室上課。

    午後的風催人入睡。不知不覺間,身旁的少年趴到了桌子上,兩條纖細的手臂微微彎起,彎成最適合枕著的姿勢,臉蛋藏在裡面,只讓人看見他細柔的烏髮。那頭髮真漂亮,烏黑柔軟,風一吹來,它們就跟著風微微拂動,像小小的羽毛一樣掃在人心裡。

    以後還可以當校友嗎?

    章修嚴在心裡暗暗想著。

    那可真好。

    許老師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章修嚴猛然回神,悄然伸手推了推身旁的少年。

    少年轉醒,微微抬起腦袋,眼睛還迷濛著,眼底帶著點兒困意帶來的水汽,迷迷糊糊地看向他。明明是不一樣的臉,明明比認知中的人要大上好幾歲,章修嚴卻一下子把少年認了出來。

    章修嚴霍然站起身。

    其他人都齊齊看向他。

    他眼裡卻只剩下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少年雖然長大了好幾歲,面容卻天真猶存,高高興興地朝他一笑,驀然讓那段枯燥冷酷的歲月也都染上了美好和溫暖。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他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章修嚴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一下更比一下快。他怎麼會覺得,如果這不是夢就好了----如果這是真的就好了----十幾歲的年少時光有人長伴身邊,然後他們一起高考、一起上大學、一起開始工作----一起解決人生中遭遇的每一個困惑和困難。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大哥。」軟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章修嚴睜開眼。

    四周變得很安靜。

    再沒有什麼高三,再沒有什麼少年,再沒有什麼約定。

    他的十六七歲已經過去了----徹底地過去了。

    而夢裡那少年的十六七歲還很遠。

    強烈的渴望與強烈的失落交織在心頭,讓章修嚴久久無法真正清醒過來。

    袁寧緊張地坐在章修嚴床前,緊緊抓住章修嚴冒著汗的手。他知道大哥肯定是做噩夢了,他以前也經常這樣,一夢見可怕的東西,醒來後掌心就濕漉漉的,全都是冷汗。袁寧努力安慰章修嚴:「大哥不怕,做夢都是假的!」

    章修嚴終於緩過神。他側過頭,定定地注視著袁寧滿含關切的眼睛。這兩年來,袁寧交了很多朋友,平時也獨立了很多,黏著他的時間越來越少。夢都是現實的反應,可能在聽袁寧說過「真想和大哥一起念大學」之後,他就一直記在心裡,最後折射進夢裡面。

    章修嚴找到了合理的解釋,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他回握袁寧的手,緩緩說:「我知道,別擔心。」

    夢就是夢,永遠不可能成真。他只是太渴望被人需要、太渴望和人親近而已。這小結巴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時候闖入他的人生之中,才會這麼快就搬進他心裡牢牢紮根。

    只是這樣的渴望終究不正常。如今一切都已回到正軌,章修鳴回來了,薛女士病好了,家裡一切都好。他以後會有自己的家庭,袁寧以後也會有自己的家庭,總不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一輩子都這樣想要對方對自己有不一般的依賴、想要和對方有不一般的親近,小孩子長大了就不該再允許他產生這樣的想法。

    更何況他是一個馬上就要成年的人了。

    章修嚴鬆開了袁寧的手,繃起臉打發袁寧去刷牙,自己也下床換好適合外出的衣物。等袁寧從浴室出來了,他才拉開窗簾,讓刺目的陽光灑滿房間。

    天亮得真早。

    袁寧被陽光照得微微眯攏眼睛,適應陽光後才看清章修嚴嚴肅的側臉。大哥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了。袁寧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覺得章修嚴一下子離自己遠了很多。

    見章修嚴到浴室里刷牙,袁寧打開背包,翻找了一會兒,找出一大一小兩個口罩。這邊是市區,汽車尾氣很多,早上的空氣不太新鮮,出來時四哥對他說早上出來跑步要記得戴上口罩。袁寧準備行李時把章修嚴的口罩也準備了。

    袁寧麻利地給自己戴上。

    聽到浴室門喀拉一聲被拉開,袁寧穿著酒店準備的小拖鞋跑過去,仰頭對章修嚴說:「大哥,我幫你戴口罩!四哥說到了這邊要戴的!」他踮起腳,努力想把口罩帶子掛到章修嚴的耳朵後。

    章修嚴覺得袁寧隨時會撲進自己懷裡。

    這個念頭閃過時,章修嚴猛地退開兩步。見袁寧茫然地看過來,章修嚴面色微頓,伸手接過袁寧手裡的口罩:「我自己戴就好。」他見袁寧臉上帶著點失落,更確定必須要嚴格要求袁寧獨立一點。沒有人可以為另一個人的一生負責,他也不能。所以他不能縱容自己,更不能縱容袁寧。

    章修嚴在袁寧的注視下把口罩戴上。

    袁寧懵懵懂懂。他發現自己和章修嚴之間有些東西正悄無聲息地改變著,可他並不明白那是什麼。他只能靠感覺去理解章修嚴的意思,章修嚴是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樣黏人、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樣太依賴他。袁寧心裡酸酸澀澀,不過也知道了章修嚴的意思。他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那麼軟弱、那麼愛撒嬌。

    袁寧也覺得自己這樣不對。他不該一看到大哥就想親近一點、更親近一點。他露出笑容:「大哥我們去跑步吧!等大哥上了大學,我們就不能再經常一起跑步了!」

    章修嚴看著袁寧臉上的笑,捕捉到了裡面潛藏的不舍和酸澀。他心臟也跟著抽了抽,面上卻只是「嗯」了一聲,領著袁寧出了門。

    袁寧像平時一樣注視著章修嚴高高的背影。他到章家才兩三年,感覺卻像過了二三十年。大哥說的話他都聽,大哥讓他獨立一點他就獨立一點,只要大哥還是他的大哥就好。

    袁寧跟章修嚴一前一後地繞著前面的長橋往前跑,金燦燦的太陽躍出了水面,照得江水燦然一片,清晨的霧氣也隨之散開。初秋的沁涼已悄然滲入風中,讓袁寧覺得面上涼涼的,有點舒服。袁寧高興地和章修嚴說起話來:「空氣也沒有四哥說的那麼糟糕。」隔著口罩,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但還是掩不住話里的歡欣。

    章修嚴「嗯」地一聲,算是回應。他的腿比袁寧長,本應跑得比袁寧快很多,但這兩年多來他早已養成習慣,不慢不快的步伐正好能讓袁寧跑著跟上。

    「大哥。」袁寧喊。

    章修嚴轉頭看去,只見袁寧臉上泛著充滿活力的笑容,白裡透紅的皮膚紅潤又有彈性,能喚起所有人的喜愛之心。

    「我真想一下子就長大,」袁寧覺得很矛盾,「可有時候又一點都不想長大。」

    「很正常。」章修嚴放慢腳步,看著袁寧額上滲出的汗珠子,忍住沒抬手幫袁寧擦掉。他想抱一抱袁寧,又想起自己剛剛下定的決心,於是在原地站定,目光與袁寧天真懵懂的視線膠著在一起,「有時我也想你一下子長大----可有時我又不想你長大。都是一樣的。」

    袁寧本來覺得有點難過,聽到章修嚴說的「都是一樣的」,心裡的難受和酸澀霎時間一掃而空。

    是的吧,都是一樣的!大哥也是想和他親近的,只是人總要長大,總要學著自己往前走,不能整天想著依賴別人。

    「我知道了!」袁寧抓住章修嚴的手,「羅元良把小野豬們放上山時我也很難過,但羅元良告訴我,小野豬就該學會在山裡生活,要不然長大了,白樺林藏不下它們了,它們就會被人抓走吃掉。所以它們必須學會使用自己鋒利的爪子、必須學會使用自己尖尖的牙齒、必須學會捕捉獵物和躲避敵人。如果太依賴我們的幫助,只會吃被我們幫忙處理好的食物,它們是沒辦法自己生存下去的。」

    章修嚴耐心聽著袁寧說話。

    「大哥放心!」袁寧認真地保證,「我也會像小野豬它們一樣,變得更獨立一點,不會再讓大哥整天為我操心!」

    章修嚴對上袁寧堅定的目光,心臟深處輕輕顫動著。這小結巴還是這麼敏感,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表現出輕微的疏離,這小結巴就自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還替他找到了最好的理由。

    這樣的弟弟,他怎麼捨得疏遠呢?

    章修嚴心裡亂成一團,面上卻點著頭,抬手摸摸袁寧的腦袋,難得地開了個玩笑:「小野豬。」

    袁寧瞪圓眼,認真地反駁:「我不是小野豬!」

    章修嚴又點了一下頭:「好,你不是小野豬,」他繼續揉亂袁寧的頭髮,「小結巴。」

    袁寧說:「我很久以前就不結巴了!」

    章修嚴往前跑去,口裡說道:「以前結巴。」

    「可是已經不結巴了。」袁寧追上章修嚴,努力強調。

    「緊張起來還是會結巴。」章修嚴駁回。

    「……給別人亂起綽號是不對的。」

    章修嚴腳步微微停頓,從善如流地改了口:「寧寧。」

    袁寧聽得心怦怦直跳。所有人都這麼喊他,可是章修嚴喊起來卻不一樣----章修嚴喊他們所有人都是喊全名的,這樣喊他還是第一次。他仰頭看著章修嚴被陽光照耀著的臉龐,心裡高興極了。袁寧沒有把這種莫名的開心說出口,而是指著前面的高樓說:「大哥,我們好像快要跑回酒店了!」

    章修嚴看了看表:「我們吃個早飯就去文化館那邊。」

    *

    文化館坐落於首都東區,離首都大學大約三十分鐘車程,離酒店卻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鐘就看到了。袁寧昨天已經和章修嚴來過,卻還是覺得文化館修得很漂亮,整個文化館的設計非常古樸,仔細辨認的話,能看出屋檐和牆體上融入了無數文化元素,簡直就像一本越讀越有味道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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