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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3:52:38 作者: 春溪笛曉
    後來他刻硯,薛文成給他畫畫,他出了頭,有人妒忌,找人暗暗來打傷他的手。薛文成出現了,死死擋在他面前,挨了一頓揍,卻緊張地問他手有沒有受傷。薛文成說:「這可是刻硯的手啊!一方硯台可以賣好多錢,可不能傷著了。」那時他覺得薛文成根本不懂自己的追求,硯台怎麼能用錢來衡量,說了句「我沒事」就回去了。過了幾天,他才知道薛文成手受了傷,好幾天不能工作,被本來就挺多人看他不順眼的廠子給開除了。

    他找過去,薛文成說:「我沒事,別擔心,我是干粗活的人,就算沒了右手,不還有左手嗎?」他抬了抬右臂,「而且老蔡說我沒事,沒傷到筋骨,養幾天就好。至於廠子那邊,我早就不想幹了。你安心刻硯,別惦記著我,那天我和你們老廠長碰上了,他說他很看好你,說不準會讓你接他的班呢!」

    都是這樣,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薛文成事事護他周全。以至於他在遭逢牢獄之災時,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薛文成,讓妻子去找薛文成求助。他不是認識章家的人嗎?他不是入了許多貴人的眼嗎?他不是靠著那手本應靠他的刻硯技藝提攜才能出名的畫技得到不少人的青眼嗎?為什麼不幫他!為什麼把他軟弱的妻子趕走,讓她一個人死在產房裡!

    是啊,為什麼。

    從小到大都護著他的薛文成,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事。

    好像有人向他解釋過,可是他從來沒有聽進耳里,覺得那都是在幫薛文成說項,那是薛文成在給自己推脫。薛文成就是不想惹上麻煩,就是不想幫他,才會那麼無情。

    真的是那樣嗎?

    那天天下著雨,嘩啦啦的,牢牢蓋住整個天地。薛文成站在門外說:「我也不知還能再來多少次。」

    真的是那樣的話,薛文成為什麼還一次次地上門來?

    他從來都不願去深想。

    他自己也知道,往深里想的話,他會發現自己最該恨的、最該怪的,是軟弱無能的自己。是沒了薛文成護著,什麼都做不好的自己。

    忘恩負義!

    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兩個小孩的對話,像是甩在他臉上的耳光。他對薛文成做的事,和那個無恥的傢伙對他做的事有什麼區別?就因為薛文成永遠會容忍他、永遠會將他的憎恨與冷漠照單全收、永遠會幫他護他上門找他,所以他就把所有不該由薛文成承受的東西都推到薛文成身上。

    忘恩負義的王八蛋,說的不是他又是誰?

    葉老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喉嚨動了幾下,嘴巴長了又合,過了許久,才從喉間擠出話來:「葬在哪裡?你們姥爺他,葬在哪裡?」

    葉陶和袁寧一愣,都靜了下來。

    章修嚴說:「明天是周末,如果您想去的話,我可以帶您去。」

    葉老握著拐杖的手微微收緊。

    「我想去。」他說著,眼底充滿了痛苦。

    他該去看看的,看看那個本應永遠不會離他而去的人,如今沉眠在什麼樣的地方。

    章修嚴帶著袁寧回家。

    看起來毫無轉機的事,突然有了這樣的轉變,他心裡卻沒有絲毫歡欣。如果這不是姥爺的心愿,他恐怕不願邁進葉家半步。靠死亡才能得來的諒解與後悔,對死去的人而言已經毫無意義。

    袁寧握住章修嚴的手。

    章修嚴看向袁寧。

    袁寧堅定地說:「大哥,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他知道章修嚴最敬愛的人是姥爺,所以明天去看姥爺的時候章修嚴肯定需要人陪伴。

    章修嚴對上袁寧的目光,感覺那目光直直地看進了自己心裡,讓他心頭髮燙、喉嚨發啞。安靜許久,章修嚴才說:「好,一起去。」

    那些積壓在心頭的沉鬱與傷懷,都被袁寧一點一點地挑揀出來,卯足勁把它們從他心裡搬走。搬著搬著,他心裡留著的,似乎就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

    章修嚴微微俯下身,親吻袁寧光潔的額頭。

    袁寧伸手摟住章修嚴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抱緊。他清晰地感覺到,強大又強悍的大哥需要他。這讓他的心咚咚直跳,由衷地感到歡喜與滿足。他多害怕自己一點用處都沒有,到哪裡都會被人覺得是累贅、是負累,到哪裡都會拖累別人。

    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了。袁寧早早醒來,拉開窗簾,看到外面開了一片粉粉白白的木芙蓉。它們隨風輕輕展開枝葉,露出帶著早春露水的花朵,每一個花蕾都已經迫不及待,貪婪地舒展花瓣,呼吸著清晨清新的空氣,迎接它們第一次開花的明媚春日。

    袁寧記得媽媽說過,木芙蓉花開了,代表著冬天的結束。

    袁寧趴在欄杆上看了一會兒,看著花兒們精神奕奕地在微風裡搖擺,心裡滿滿的都是高興。

    這時章修嚴的聲音從旁邊的陽台上傳來:「還不去換衣服?」

    袁寧喊:「大哥早!」他看向一邊的含羞糙,「含羞糙也早!」

    含羞糙擺動枝葉向他打招呼:「早。」

    章修嚴也說:「早。」

    晨練結束,用過早餐,章修嚴讓李司機載他們去接葉老。葉陶扶著葉老出來,朝他們點了點頭,上了另一輛車。袁寧怕章修嚴心裡難受,和章修嚴說起了記者先生的事和沈晶晶弟弟的情況。

    章修嚴仔細聽著,不時插兩句話。姥爺葬在薛家附近的公墓,從這邊過去路途有些遠,車子晃晃悠悠的,袁寧和章修嚴說著說著話都有點困,慢慢合上眼皮睡著了。

    等到了薛家那邊,章修嚴醒了。他想了想,沒進去,直接領葉老去了公墓那邊。

    已經是午後了,但誰都沒想著先去吃個飯。他們在公墓大門做好訪客登記,就一步步邁進栽著松樹和楓樹的墓園。墓園裡很安靜,一排排墓碑間隔的空地上鋪成了糙地,春天一到,糙色青青,給墓園平添了幾分寂寞。

    章修嚴帶著他們到了薛家姥爺墓前。

    袁寧看過薛家姥爺的照片,墓碑上的遺照和那些照片差不多,薛家姥爺慈和的面容上帶著笑意,好像生前從來沒有什麼憂愁,從來沒有遇到邁不過的坎兒。墓碑的一旁刻著薛家姥爺臨終前交待要刻上去的一句話:「願所有人快樂安康。」

    這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可是想要實現它卻那麼地困難。

    因為姥爺是這樣的人,所以才能教出穩重又負責的大哥吧。

    沒有人說話。

    寂靜在所有人之間蔓延。

    「都來了啊。」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打破沉默。

    袁寧轉頭看去,看見了薛家姥姥。她手裡拿著一枝木芙蓉,看著很新鮮,顯然是剛從家裡的花園裡剪下來的。她已經六十多歲了,柔美的臉龐上多了皺紋,鬢邊也多了白髮,可是看起來還是那麼地美麗。

    薛家姥姥顯然看見了葉老,但她沒有驚訝,也沒有問什麼,而是走上前,越過葉老,彎身把木芙蓉放到了墓前。她嘆著氣,用柔軟又悵然的聲音說:「家裡離這邊近,不下雨的時候,我都會走過來看看。他啊,就是個不肯吃虧的。一輩子送我多少花,現在就要我一朵朵還他多少。」

    葉老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是沒有生命的雕塑。直至薛家姥姥轉身要回去了,葉老才艱難地喊出兩個字來:「嫂子。」

    薛家姥姥回頭看向葉老,點頭應了,含笑說:「他生前最記掛著的,除了鳴鳴就是你了。你能來看他,他會很高興。」

    葉老空茫茫地站在原地。

    沒有責怪,沒有怨恨,沒有因為他讓薛文成遺憾離世的憤怒。

    聽說他們夫妻一直恩愛如初,幾十年來從來不曾吵過架,他原本是不信的,可這一刻他卻不得不相信。他們都同樣寬容與豁達,所以能相濡以沫地走過漫長歲月。

    即使生死相隔,也不曾讓他們的感情改變分毫。

    葉老讓章修嚴和袁寧先回去,獨自在薛家姥爺目前站著。

    葉陶遠遠地守在一邊。

    袁寧跟著章修嚴到薛家姥姥家吃晚飯。

    薛家姥姥給他們做了一桌他們愛吃的菜,讓薛家舅舅的孩子們直呼薛家姥姥偏心。薛家姥姥笑罵:「你們這些小討債鬼!晚點再給你們煮甜湯行了嗎?」

    一頓飯吃得樂融融。

    結果在晚飯之後,章先生打電話過來了,帶來一個消息。

    *

    與此同時。

    聖羅倫堡。

    普爾曼家族。

    男孩穿著管家準備的小西裝,跑到輪椅上的男人跟前問:「 一定要穿成這樣嗎?那個凱恩斯家,和我們家有什麼關係嗎?」他記得男人從來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管家在一邊替男人回答:「那是先生母親那邊的。帶你去是讓你認認人,以後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普爾曼家,你可千萬別丟普爾曼家的臉。」他彎身替男孩正了正小小的領結,臉上每一個褶子都寫著嚴肅和認真。

    男孩「哦」了一聲,沒再多問。

    第51章 好消息

    章修嚴帶著袁寧連夜趕回家。

    到家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堆著很多雲,花園裡的花兒們仿佛也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陰影。袁寧睡了一路,看著神色疲倦的章修嚴,意識到會有很重要的事會發生。

    章先生看起來也很疲憊,平日裡本就緊皺著的眉頭如今皺得更緊,像是打了個死結似的。袁寧心裡那種沉甸甸的感覺變得更為清晰。

    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嗎?袁寧安靜地看看章修嚴,又看看章先生,乖乖地跟在章修嚴身邊沒有開口發問。他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說出口。

    章先生看了袁寧一眼,沒讓他去休息,而是當著袁寧的面說:「叫李司機過來吧。」

    袁寧心頭一跳。

    趙記者?

    袁寧驀然想到那位記者先生。為什麼章先生會提到他呢?

    章先生看了眼袁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有修鳴的消息了。」這兩年多來,他們經歷了無數次這樣的事,起初都是期待和振奮,慢慢地也就變得冷靜而理智,得到消息時先考慮瞞住薛女士他們,想等確定了再告訴她們。

    可惜每一次都是失望。

    章先生忍不住伸手摸摸袁寧的腦袋。

    章修嚴說:「趙記者是打電話找你的,結果電話被父親接了。所以趙記者直接把消息告訴了父親,他說如果修鳴真的在國外,那他發現了一個年齡和模樣都對得上的。」他頓了頓,看了看腕上的表,「剛才我和趙記者通了電話,已經和他約好時間,現在出發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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