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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3:52:38 作者: 春溪笛曉
葉老看向袁寧:「薛文成親自教你練字的?」
袁寧愣了一下。他茫然地問:「您說的是姥爺嗎?」
葉老沉默著,算是默認了。
袁寧說:「是大哥教我的,」他頓了頓,「我去年才到家裡來,那時姥爺就已經不在了。」
葉老呆住。
過了好一會兒,葉老才壓下滿臉的不敢置信,握緊拳開口:「你是說他死了?」
一道閃電在天邊划過。
轟隆隆。
雷聲又悶悶地響起。
袁寧愣愣地看著葉老的表情,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他趕緊伸手拍葉老的背。
這時葉老的孫子從外面走了進來,身上穿著雨衣,手裡提著食盒。見葉老唇色泛青地坐在那兒,連沾滿泥巴的鞋子都顧不上脫,跑過來說:「爺爺你怎麼了?藥呢?怎麼不吃藥?」他伸手往葉老口袋裡掏。
葉老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吃過了,死不了!」他轉頭看著袁寧,「薛文成才六十五歲!他怎麼會死!你扯謊也該扯得靠譜點!」
袁寧說:「我、我沒有說謊!」
葉老的孫子連忙給袁寧使眼色。
葉老注意到孫子的舉動,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他厲聲問:「葉陶,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葉老的孫子和袁寧一起伸手替葉老順氣,口裡喊道:「爺爺。」
葉老聽著孫子的語氣,驀然明白過來,袁寧說的是真的。
葉老猛地想到薛家姥爺最後一次登門時,他依然沒讓他進來,還讓孫子把門栓拴好,牢牢地鎖起門,別讓他踏入半步。
薛家姥爺在門外嘆著氣說:「我也不知還能來多少次。」
沒想到那就是最後一次了。
葉老慢慢平靜下來。
他說:「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多前了,」袁寧說,「難念七月初的時候,姥爺那邊鬧洪水,那洪水來得急,四哥丟在洪水裡了。大哥說,姥爺本來就生著病,四哥一丟他就撐不住了,是在八月去世的。」
「七月初?」葉老念著這個時間出了神。兩年多前的六月底,薛家姥爺還來過這邊。那次以後薛家姥爺就再也沒出現,他以為兩個人終於迎來了老死不相見的結局,原來不是,原來薛家姥爺已經不在了,他痛恨著的人早就已經撒手人寰,記著過去那些恩恩怨怨的人只剩他自己一個。葉老嘴唇抖了抖,切齒罵道,「死得好!」
袁寧愣了一下,終於生氣了:「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薛文成都死了,你還來做什麼?」葉老手一直在發抖,「他早該死了!」他轉向自己的孫子,「還愣著幹什麼?把這傢伙趕出去!你奶奶和你叔叔就是被薛文成害死的!他毀了我們葉家,怎麼還有臉上門來!早就該死了!」
葉老的孫子忙抓起袁寧的手,拉著袁寧出了門。等走到葉老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地方,他才開口說:「你不要放在心上,自從奶奶去世以後,爺爺就一直這樣。他心臟不好,我們都儘量不刺激他。本來我看他挺喜歡你的,還以為這次他可以解開心結,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袁寧想起葉老剛才的神色,已經明白過來。在葉老心裡,姥爺是非常重要的。可是他為什麼說姥爺害死了他妻子和他兒子呢?
袁寧想到章修嚴口裡的姥爺。
那是個很親切的老爺爺,姥姥上課時會帶著章修嚴去搶姥姥,春天和秋天到來時會給村裡的孩子們畫風箏。那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害人?
袁寧看著外面灰沉沉的天,感覺心裡沉甸甸的,卻說不出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一把傘擋在袁寧頭頂。
袁寧抬頭看去,看見了撐著傘的章修嚴。章修嚴一句話都沒說,抱起袁寧,把他帶上車。袁寧忍不住看向車窗外。
外面雨淅淅瀝瀝地下,落在翠綠的竹葉上,又緩緩匯成水珠從竹葉上滑落,打得地上的竹殼啪嗒啪嗒作響。這雨濛濛的天氣,讓那座藏在竹林里的四合院變得朦朦朧朧,仿佛根本不屬於這世間。
袁寧把視線轉回章修嚴身上,不知該不該開口。
章修嚴擰著眉:「有話就說。」
袁寧說:「他不知道姥爺已經不在了。」他望著章修嚴,「他和姥爺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嗎?」
「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是親人,」章修嚴說,「他從小沒了父母,又不愛說話,經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完不成自己分到的任務,拿不到工分領米吃飯。姥爺經常幫他分擔任務,或者把自己的米分給他吃。發現他有天賦之後,就鼓勵他往刻硯的方向發展。那會兒硯石價錢還沒炒到那麼高,他們家鄉到處都是硯石,可以用來練習。後來姥爺開始學畫,經常把自己的畫送給他,讓他照著刻。他進了四海硯廠,他的硯台也越來越受歡迎,姥爺卻還沒有闖出名堂。」
袁寧安靜地看著章修嚴。
「直到姥爺認識了爺爺,才有人注意到姥爺的畫。」章修嚴頓了頓,「姥爺真正成為畫壇泰斗,是被邀請去畫華夏會議中心的壁畫之後。」
袁寧認真聽著。
章修嚴說:「後來也是因為這壁畫,姥爺才遇上事兒。當時國內亂了,不管有沒有問題都可能被咬上一口,連常務委員都出了事。上面讓姥爺去把壁畫修改好,把其中幾個人去掉,務必要將『成分不對』的人統統抹光。姥爺是倔脾氣,不願去,就出事了。」
袁寧聽得懵懵懂懂。
這些事對他來說太複雜了。
章修嚴也沒想著讓袁寧聽懂,只是想把這些事說出來。
「當時葉家那邊也出事了,葉夫人懷著身孕,上門來姥爺家求助。當時已經有人找到了姥爺家,姥爺怕自己的事連累了葉夫人,就擺出冷臉把她趕走了。」章修嚴目光沉沉,「結果葉夫人離開姥爺家不久就早產了,又碰上難產,最後孩子大人都沒保住。所以他一直覺得是姥爺害了葉夫人,姥爺也一直因此而愧疚。」
袁寧說:「可是姥爺並不是想害她啊!」
章修嚴安靜下來。他們都明白,他們也都相信,可是葉老不信有什麼辦法?來自親如兄弟的人的懷疑,像是一把淬著毒藥的尖刀,冷不防的扎你一下的話很可能會要了你的命。
最後那段日子,姥爺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熬過去的?先是老友一如既往的拒見,然後是外孫丟在洪水裡,他心裡有著自責、有著痛苦、有著不願對任何人說起的遺憾和期盼。一直到最後,一切都看不見半點轉機。
袁寧站了起來,張手緊緊抱住章修嚴,軟聲安慰:「大哥不要難過。」
章修嚴伸手把袁寧抱入懷裡。
在這之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需要有人對自己說一句「不要難過」,這麼需要從別人的安慰里找到繼續往前走的動力。也許章先生把葉老的地址透露給袁寧,並不是真的要袁寧討來那一方硯台,而是讓他有機會把壓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
一個人牢牢記著這些事,實在太累了。
*
聖羅倫堡。
普爾曼家族。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放下手裡的邀請函。
男孩好奇地問:「又是無聊的宴會嗎?」
男人說:「倒也不是,是凱恩斯家那邊的,可以去一去。」
第50章 恩義
第二天下午,章修嚴放學後領著袁寧出門。袁寧昨晚回來後才想起小木雕都落在葉老那邊了,心裡很難受,猶豫著要不要去拿回來。章修嚴中午就發現袁寧有心事,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因為他寶貝的木雕。如果只是普通的木雕也就罷了,那是羅元良送的,袁寧哪裡能不惦記。弄丟別人送的禮物是很不應該的。
昨天鬧成這樣,章修嚴不放心袁寧一個人上門,就親自帶著袁寧過去。四合院還是一樣安靜,仿佛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章修嚴上前扣響獸環,來開門的還是葉老的孫子,叫葉陶的,年紀不大,但孝順又懂事,看得出他父母把他教得很好。
葉陶把他們請了進去,讓他們稍等一下,轉身去取出袁寧的小木雕。他說:「昨天我把它們收起來了,還想著什麼時候給你們送過去。不過爺爺今天精神一直不大好,我得守著,走不開。沒想到還得你們再走一趟。」他嘆了口氣,「我爸媽都知道當初的事不能怪你們姥爺,但爺爺他一直沒想明白。」葉陶看向袁寧,「對不起,昨天嚇到你了。」
雖然袁寧只來了幾趟,但葉陶看得出葉老很喜歡他。若不是葉老不能接受生人靠近,葉陶也不必經常寸步不離地守在這裡----他這個年紀,應該去念書的。偏偏葉老連他父母都會趕走,也就是他年紀還小,葉老狠不下心折騰,才能住下來照顧。沒想到昨天他去外面出頓飯,回來後就發生了那樣的事。
袁寧說:「沒有。」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昨天下午我過來之前,有個四十來歲的叔叔來過。好像是他提到了姥爺,才會讓葉爺爺他發病。」袁寧猶豫地把那中年人罵咧的話重複了一遍。
葉陶咬牙切齒:「那個孫子還敢來!」見袁寧望過來,葉陶向他解釋,「那是爺爺以前的學生,父母欠了債,丟下他跑了,爺爺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還是在四海硯廠時的事。爺爺手把手教會他刻硯,但爺爺被弄進監獄後他就沒影了,真是有什麼父母就有什麼兒子!偏偏這傢伙後來靠著刻硯手藝,混得還挺好的,還成了雕刻協會的副會長。他找過我們,想讓爺爺加入雕刻協會,並且參加他的展會。開始時我們還覺得挺好的,後來他說一定要讓爺爺以你們姥爺的畫作為題材----這樣才能引起最大的關注。到了現在,他還想著靠爺爺出名----甚至想捎帶上你們姥爺!」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無恥的人啊!
偏偏這種無恥的人卻還混得挺好的。
袁寧聽完後有些不太理解,不過這不影響他同仇敵愾:「忘恩負義!」
葉陶很贊同這個評價:「對,忘恩負義的王八蛋!」
章修嚴的目光落在門外。
葉老拄著杖站在那裡,手一直在發抖。這種抖動是很輕微的,放在常人身上影響不大,可對於他來說,這等於讓他無法拿起刻刀。人一旦沒了可做的事,想的就多了。這一整天他幾乎都在出神,想著以前的事,想著大家都還是個半大少年。
那時薛文成一直護著他,當他是弟弟看。薛文成說,他以前有個弟弟,和他差不多大,但因為家裡太窮了,只能送給別人養,那家人帶著他弟弟搬家了,再也找不回來。薛文成說,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那個弟弟,所以總忍不住多管點,讓他別覺得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