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娘的孩子像根草·PARTⅠ
2023-08-22 00:12:45 作者: 千尋
靈堂前,一身素白的女孩垂頭跪著,約莫七、八歲模樣,有點瘦,蒼白的臉龐有著不合乎年齡的平靜沉穩,小小的手掌燒著冥紙,漂亮的眼睛盛滿哀傷。
她其實……並不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但她來了,並且留下。
她是個不被疼愛的孩子,用一輩子的努力換來令人羨慕的身分,就在她以為人生從此順遂的時候,她來了這裡。
她不甘心無數的努力、無數的掙扎化為烏有,她竭盡全力放聲大哭。
「瞧,女兒哭聲多麼響亮有勁兒啊,肯定是個聰明孩子。」
是這個充滿寵溺的聲音止住她的啼哭,也是這個男人溫柔的眼神讓她決定留下來。
她從來不知,擁有一個疼愛自己的爹是什麼感覺。
然後軟軟的嘴唇吻上她的臉,她說:「慧極必傷,我不捨得女兒和我一樣。」
男人說:「不怕,將來給她找個和我一樣、對妻子一心一意的男子,便無人能教她受傷。」
那是她的爹娘,深愛彼此、也深愛女兒的爹娘。
有這樣的疼愛,她不哭了,她認賠,她相信可以在這個世界活得美好。
她的爹沈節是五品同知,一個重禮守禮遵禮的溫潤男子,她的娘邵蕙娘是太醫的獨生女兒,他們因情合愛濃結為夫妻,他們約定一生一世,這樣的父母親,彌補了她心中的不平。
然……情況在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
在母親第一次流產之後,小產過後的女子,必須養好身體才能再孕,但祖母的催促讓母親心急,之後,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小產讓母親的身體越來越虛,直到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
半年前,嚴厲的祖母與外甥女柳氏合謀,使出一招生米煮成熟飯計,造就事實,父親不得不娶表妹為妾。
柳氏是個兩面三刀的偽白蓮,父親毀諾已教母親心死,而偽白蓮加諸在母親身上的委屈,更令她生不如死。
她病、她弱、她吐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不就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沈青知道爹的為難,但不原諒他的軟弱。
他不該在世道底下妥協,不該為當孝兒失信於妻子,他的懦弱造就母親的死亡。
所以她恨他,恨一個疼她、愛她、寵她到極點的男人。
娘吐血後,病得無法下床,柳氏到母親病床前炫耀。「我懷上了,沈家有後,婆婆和相公的心愿終於可以圓滿。」
沈青看不得她的驕傲,冷眉笑道:「你知不知道近親通婚,容易生出畸形兒。」
偽白蓮憤怒,狠狠搧她一巴掌,清晰的五根指印留在沈青的臉上。
她頂著指印,被強拉到祖母面前領罪,罪名是詛咒親弟,她一句話都沒說,筆直地跪在廳堂前,任憑裘嬤嬤的戒尺不斷打在掌心,很痛,但她不哭喊,只是冷笑地看著高高在上的沈老夫人。
爹下衙後知道消息,緊趕慢趕,把她從戒尺下救回時,她的手指已經腫得無法彎屈,沈青沒哭,只是淡淡地對父親說:「是你的錯。」
四個字,像一顆巨石狠狠撞上他胸口。
她當然明白,那不是爹的錯,而是規矩、是環境、是無數無奈造就這場錯誤,但她不原諒他,不原諒深愛自己的男人。
父親氣急敗壞,衝到祖母面前質問,「您要把青青打廢嗎?她只有八歲,她是我的女兒啊!」
至今她仍然清晰記得,祖母說:「你以後會有更多的兒女。」
閉上眼睛,這句話讓在挨打時沒哭的沈青眼角滲出淚水。
之後,她塗上厚粉在母親跟前盡孝,她說著笑話,一個接一個,想逗母親開心,但母親拉過她,蒼白的五指抹去她臉上細粉,露出鮮明的紅腫,她愛憐地看著她,問:「痛嗎?」
她說謊,用力搖頭,「一點都不痛,還癢著呢。」
娘哭了,淚水墜跌胸口,在那裡燒出大洞。
娘把她抱在懷裡,溫柔地拍著她的背,像小時候一樣。她說:「你一歲能言,兩歲識字,三歲讀文,四歲作詩,你不知道你爹有多驕傲,我常想,如果你是個男孩就好,你那樣聰明早慧,定能撐起沈家家業。」
「我可以的。
..
」即使她是個女子。
「青青,娘錯了,娘不該放任你的固執,天不就我、我便就天,世上沒有什麼可以一成不變,你為娘抱屈,可娘為你更擔心,你才八歲啊,你沒有能力和祖母、和家族世道對抗,你必須學著低頭,懂嗎?」
她靜靜地聽著娘的話,慧極必傷,若這是她的宿命,那麼她就要有與傷害正面對決的勇氣。
「你爹愛你,只是世間賦予他太多責任,不容許他把全部心力用來愛你。」
沈青不想聽這話,她說:「娘,給我唱首歌吧。」
邵蕙娘輕嘆,她知道女兒沒把話聽進去,只是她從來都勉強不了女兒。
她唱歌,那是她為女兒唱的最後一曲,是留給女兒的最後一抹溫柔。
那個晚上,娘死去,沈青留在這個時代的理由之一,消失。
父親聞言趕來,他抱著沈青,不斷告訴她,「別怕,你有爹,你還有爹。」
還有爹嗎?早就沒有了吧!
沈青僵硬著身子,寒聲道:「放開我,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
她是個壞女生,無力對抗強權,只能傷害最愛自己的人。
爹一怔,鬆開手,她歪著頭,冷眼看著他的疼痛,她不心疼,反而再朝他射去一箭,她說:「從此時、此刻起,我再沒有爹。」
丟下話,她殘忍地欣賞淚流滿面的爹。
她告訴自己,在他點頭讓偽白蓮進門那天,在他洞房花燭、娘卻高燒不已那夜,在他讓偽白蓮受孕那刻起,他再不是她的爹。
客人陸續進門祭奠,披麻帶孝的沈青行禮如儀,小小身子收納起大大的仇恨,僵硬的小臉有著早熟的怨恨。
「下雪了。」從屋外走過的奴婢發出一聲輕呼。
下雪?那麼梅花開了?想起愛雪、愛梅,熱愛冬天的娘,想起和爹娘玩雪的日子……她瘋了似的丟下手上的冥紙,跑進柴房,抓起一把斧頭奔進花園。
斧頭很重,可她咬牙提起,她的力量很小,但她硬是抓著斧頭,死命朝樹幹砍去。
紛亂場面、紛亂的片段,不停在腦中上映——
柳氏捧著熱茶,對邵蕙娘道:「梅花結苞了呢,今年我會代替姊姊收取雪水,為相公烹煮一壺好茶,迎著清冽梅香,為相公撫琴,但……彈哪一首呢,要不,彈姊姊最拿手的鳳求凰?」
邵蕙娘沒回答,唯有垂眸暗自神傷。
沈青嘴硬,她一面倒茶一面說:「別忙,那是正室嫡妻做的事,身為產子器具,你只要負責下蛋就行。」
下一刻,杯子傾斜,熱水往她身上潑去,驚天動地的驚叫聲響起,之後她在佛堂前跪了三個時辰。
沈青覺得不虧,只恨手臂無力,沒能將熱茶潑得更高,毀掉那張醜臉。
深吸氣,再鼓起力氣,用力砍下一斧頭。
她不會讓柳含湘取代母親,那是她和爹娘最美好的記憶,不容許任何人染指。她死命抓住矮柄,目光帶著悽厲,用力砍去!
虎口裂開,滲出鮮血,點點鮮血滴在雪地上,映出幾分慘烈。
奴僕們紛紛圍上來,勸道:「小姐,別啊,你這是幹什麼吶?」
「小姐,住手,那是夫人最愛的梅樹呀!」
所有人都極力阻止,唯有沈節靜靜看著女兒悲傷的背影,說:「讓她去。」
就這樣,安靜的院子、孤獨的男人、悲傷的女兒,以及一聲聲敲在心頭的斧頭撞擊聲。
她不會停止,她堅持把它砍倒……
突地,一雙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寬厚的胸膛護著她的後背,他說:「我幫你。」
鐵器撞擊木頭的聲音,一下一下在偌大的花園中響起。
沈青捧著書,逐字逐句讀著,安靜沉穩,彷佛母親的死對她沒有影響似的。
沒有人知道她是個怪物,越是大悲大痛,她越是冷靜,越是傷心,她越喜歡讀書,好像書本是她的解葯似的。
是的,前世就是如此,學校是她的避風港,成績是她的萬靈丹,學習是她填補傷口、製造自信的最佳材料。
傷口未愈,手心裹著棉布,疼痛干擾不了她,只有心痛可以。
母親下葬已經十天,她一直待在母親屋裡,她很清楚
父親經常在屋外徘徊,但她對他的哀傷視而不見,她是個壞女兒,她知道的。
門被踹開,幾個婆子衝進來,不由分說地抓起沈青,幾下功夫,將她捆成一隻粽子,可她平靜的臉上沒有受驚的表情,只有瞭然的笑意。
才十天吶,柳含湘未免太心急了,無妨,自己就等著她出手。
一路推推搡搡,她被帶到祖母跟前,祖母端著嚴肅面容冷眼看她。
這張臉也曾對她露出慈藹笑容,直到母親生不出兒子,父親第一次拒絕納妾,從那之後,她就將自己和娘視為眼中釘。
如今兒子順她的意,她有新媳婦、有未出世的孫子,她該開心不是,何必再擺出這張臉,嚇誰吶?
沈青斜眼看著跪在旁邊的小蓮。
小蓮低著頭不敢與小姐對視,她是沈青的貼身丫頭。
沈青失笑,這麼快就被收買?人心,果真是最廉價、最沒節操的東西。
「說,為什麼讓人給柳姨娘下葯?」沈老夫人一雙炯亮眼睛盯著她看。
她沒辯解,只是淡淡地與祖母對峙。
下葯?這個理由找得不差,外公是太醫,她確實從娘手中學了點醫術。輕笑一聲,她問:「祖母相信?」
「不是你做的,你可以實說。」
「實說有用嗎?母憑子貴,她便是有再多骯髒心思,祖母也會視而不見,對不?哪有什麼事比沈家子嗣更矜貴。」
這是連辯解都不願?沈老夫人頭痛,脾氣這樣硬……邵氏把她教壞了,讓她不懂得作為女子該有的柔和謙卑,不能放任她這樣下去,得好好教教。「你說的對,沈家子嗣確實比什麼都矜貴。你自己說,該怎麼罰?」
「杖斃?七尺白綾、二兩砒礵還是送往家廟,隨祖母作主。」沈青淡笑以對。
沈老夫人皺起眉心,才八歲的孩子,怎會有一雙看透世事的清冽目光?面對危機,她不驚不懼、穩如泰山的氣度,即使自己在世間沉浮多年……也無法做到。
她……若是個男孩就好了。
「那就去家廟吧。」沈老夫人嘆道,這一局是柳氏輸了,她雖得到想要的結果,但將失去兒子的心。
「不行。」沈節大步進來,他跪在女兒身邊,對母親道:「送去家廟,青青的名聲就毀了,我不允許!」
「你在乎她的名聲,可你看看,她在乎嗎?」沈老夫人氣道。
「她不在乎,我在乎,她是我的女兒,我和蕙娘的女兒!」
沈老夫人咬牙,這是她最痛恨邵氏的地方,就算她再失敗,兒子的心也不曾背棄過她。「好,那你說要怎麼處理?柳氏肚子裡那個,我要他平平安安生下,不許任何人折騰!」
他看著女兒固執的臉龐,心疼道:「送去莊子吧,多派幾個人過去伺候。」
這是他能想到最周全的作法。
沈青抓住他的罪惡感,道:「送我去外祖母家吧,娘不放心外祖母,我有義務代母盡孝。」
沈老夫人輕哼一聲,自家祖母不盡孝,倒想著給外祖母盡孝?
沈節與女兒對視,她的眼神裡帶著祈求。
自柳氏進門,她再不曾對自己做過任何要求,緩緩吐氣,他道:「就這麼辦,算是我們父女為蕙娘盡一份心。」
離開沈家這天,雪下得很大,沈節親自到門口送女兒,心底眼裡滿是心疼。青青這樣小,剛失去母親,又要與父親遠離,這是誰造成的?
「等柳姨娘的孩子出生,爹親自去接你回來。」他伸手想摸摸女兒的頭。
沈青頭一偏,避開。「不必了。」
不道再見、沒有臨行一瞥,她頭也不回地離開生活八年的沈家。
離京的這天,她並不曉得京城出了大事,邊關戰報傳來,鎮國大將軍打了大敗仗,接連丟失兩座城,如今大軍被困在池州,待朝廷派兵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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