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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1:08:14 作者: 清玫
    吳阿姨跟在她身旁,急急點頭:「是是,凝凝你說的對!」

    但一路奔馳到病房了,溫凝和吳阿姨怔在門口,一步都抬不動。

    溫凝瞳孔劇烈收縮,語不成調:「醫生,必須……必須要這樣嗎?」

    丁麗珊當先開口:「凝凝,你才來不知道,奶奶她,唉,一直很亢奮,要拔針管要下地----」

    微仰臉看輸液進度的男醫生回身,眉眼清晰溫柔,打斷她說:「病人沒有傷害性行為,只要能控制住她不拔針管,可以不用束縛帶。」

    「爸,」溫凝指著靠在牆邊了無生趣的溫銳,嘶啞激烈的近乎尖叫:「你就眼看著別人這麼作踐你媽媽?」

    溫凝聽見耳邊紛紛繁繁,或好意或客套,都在勸她冷靜一點。

    可她做不到。

    溫凝請護士拆掉了束縛帶。

    她一遍遍哀求著蔣雁不要碰針頭了,蔣雁聽不懂,可也只會把手覆在她手背上,一次次再被她握住。

    奶奶還是奶奶,即使意志不清明,也沒有半點傷到她。

    不知道維持著半跪的姿勢多久,迷濛中徐挺從身後擁住了她,奶奶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她被徐挺抱起來的時候,看見周圍好多人都在流眼淚,只有她自己,一滴淚都掉不出來。

    「……具體情況要過六小時後再觀察。就像我之前說的,溶栓之後可能會出現一些情況,需要繼續給藥治療,以及後期的失語、行動困難等後遺症。」

    溫銳諾諾稱是:「醫生,我們一定配合治療,一定一定!」

    徐挺從糖盒裡倒了一顆檸檬薄荷糖,輕輕一捏她下巴,餵了進去。

    冰涼清新的甜味兒在舌尖蔓延開,拉回了些許神志。

    「但也不必精神壓力太大,」白大褂側過臉,語氣轉柔了點:「你們家屬積極的治癒決心,也會給病人帶來好的影響。」

    溫凝輕輕道了聲謝,頭疼欲裂,連醫生在走廊上漸遠的身形都是模糊的。

    徐挺風衣上的紐扣,不知什麼時候也被她拽下了一顆。

    她仰臉去看他,他也低頭,目光旁若無人,沉默溫柔。

    「不會有事的,」徐挺抵著她的額心,耳鬢廝磨,似哄似誘:「奶奶暫時說不清楚話、走不動路了,難道你還不願意照顧了嗎?」

    「徐挺,我怕奶奶永遠不會再喊我的名字了。」

    「我不要她認不得我,」滅頂的恐懼襲來,疼到她直不起身,伏在他膝上呢喃:「我……我不要。」

    徐挺一遍遍溫柔寬慰,拍著背哄她。

    他不斷和她說話,從學業談到遊戲,講到口乾舌燥,不容她有須臾機會胡思亂想。

    從午後折騰到華燈初上,造影結果出來,醫生診斷結果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出血情況很輕微,服用抗凝藥物即可,至於言語和行動的恢復,要在蔣雁醒來之後再作觀察。

    徐挺襟上的紐扣只剩下了一顆,搖搖欲墜。

    溫銳脫力般重重倒在了醫院的塑料座椅上,秘書和丁麗珊慌忙去扶,他也不讓。

    他把臉埋入掌心,大滴大滴的眼淚從指縫中溢出,溫凝聽見他哀哀低喚了聲「媽媽」。

    「徐挺,你帶櫻櫻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溫凝像是一剎那恢復了精神,理了理毛衣裙擺,對徐挺道。

    「你……」

    「我想喝可樂了,」溫凝微微笑著,柔弱又嫵媚:「給我帶一罐上來,記得要冰的。」

    徐挺看進她的眼裡,認真道:「那我去了,有事一定喊我。」

    走廊最深處的白色燈下,只剩溫銳、丁麗珊和溫凝了。

    「爸爸,」溫凝聲線清冷,幽幽問他:「你現在後悔嗎?」

    「可是後悔可能沒有用了啊。」

    「溫凝,」丁麗珊到底是心疼溫銳的,忍不住冷言阻止道:「這不是你一個做女兒的該說的話。」

    溫凝目色淡淡:「我怎麼做女兒,輪不到你來教。」

    「溫銳,我真的受夠了!」丁麗珊眼眶通紅,「你的女兒我管不了,可她也不能騎在我的頭上,你瞧瞧她剛剛在醫生面前說的什麼話,現在又是什麼話?!」

    溫銳重重嘆息:「麗珊----」

    「凝凝的事,媽媽的事,你都大可不必費心,安心帶好小朔就行。」

    「今天只有我們三個人在,我把話說開了,」溫銳閉上眼,揉著眉心道:「不論媽媽今後如何,她的財產都歸凝凝所有,這是我答應過她的。」

    溫銳慘然道:「可我欠媽媽的,怕是永遠也還不上了。」

    溫凝從初初認字起,蔣雁就常和她念叨一句話,語氣是那樣悵惘。

    她說,凝凝,奶奶的雁是北雁南飛的「雁」,不是微雨燕雙。飛的「燕」哪。

    溫韌,蔣雁,永世為夫妻。

    溫韌在新婚當晚,把這行字寫在結婚照的背面,一式兩份,送給她珍藏。

    「溫韌,」蔣雁閃著大眼睛,含羞嗔他:「還永世呢,你這是小布爾喬亞。情調,要不得的!」

    在貧苦的歲月里,浪漫和海鷗表一樣,是擺在櫥窗里的奢侈品。

    溫韌一身筆挺新軍裝,笑容乾淨明朗:「這一生我們是共和國法律認可的夫妻,阿雁,下輩子吧也一定是!」

    少年和姑娘的日子甜蜜清苦,直到戰火----

    燒到了祖國的邊境線上。

    隨著家屬大院裡的高音喇叭,社論宣言響徹,人們的面色日漸凝重。

    終於,那一天到來了。

    綠色卡車廂後整裝待發,擠滿了士兵們年輕的臉龐。

    懷了身孕的蔣雁一眼就認出了她的丈夫,留蘇歸國的攝影師有一張最亮的眼睛,和最意氣風發的笑。

    保家衛國是軍人天職,時代大勢所趨,她未曾多想。

    在星期一的早上,蔣雁一路遠遠追隨,哼唱著蘇聯名歌喀秋莎,送走了她的愛人。

    誰知一別,竟是永恆。

    前方消息傳來,他們說,溫韌消失在了邊境線上。

    蔣雁痛徹肝腸之餘,也丟了在百貨商店做營業員的工作。

    物資匱乏的年代,營業員是軍。屬才能享受到的「特優」職業,能貼補不少家用。

    溫韌沒能被評為烈士,無碑無墳,成了一縷孤魂。

    看著遺腹子溫銳,再難再苦,她也要支撐著活下去。

    在最艱苦的時候,是秦轅偷偷接濟了她。

    秦轅是人民小學的代課老師,靠著做舅舅的校長當上的。他幼年得過小兒麻痹症,色盲還微跛。

    從前在鎮上,連孩子們都討厭他,只有溫韌夫妻總是笑著同他說話。

    寡婦門前是非多,一來二去,小地方流言四起,傳的很難聽。

    可令蔣雁傷心的是,受盡流言蜚語的溫銳有一天沖回家裡,質問她為什麼不能安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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