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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他站在不遠處的騎樓下抽菸,眼神直盯著這個方向,也不知道是什麼走出來看熱鬧的,不過也不怕他看。
我沒打算跟他有任何交談,經過他身邊也沒有停下腳步,直接進了店裡。……
那晚下班後,不意外依然沒有看見程瀚青的身影。
我忽然有種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的錯覺。可實際上,也不過兩三個禮拜而已。
到家後,差不多是凌晨四點。我躺在床上,始終沒什麼睡意,不知為什麼有點心神不寧……
張學友那兩張香港演唱會的票被我放在桌上,日期是六月五號。我事先完全沒跟程瀚青說過這件事,我們就連什麼時候去香港的日期都還沒訂下來。
但我確實就想跟他一起去。
窗外天色漸漸泛白,我乾脆又坐起來抽菸,房間按著,音響開著,《吻別》是我後來又重新買過的,原本那張CD在去年被程瀚青在這間房間裡踩爛,買子來替我收拾那天,一起裝進垃圾袋裡拿去丟了。
這首歌在當年紅遍大街小巷,火紅的程度在後來形成一個非常誇張的說法:只要有風吹過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會唱這首吻別。那兩年銀坊里點播率最高的兩首歌,除了『忘情水』外,就是這首『吻別』了。
......我拿過手機,給程瀚青發了一封簡訊。
內容十分簡單,只跟他說:六月去香港吧。你請得了假嗎?
簡訊發出去的時候已是五月二號清晨接近六點鐘。
程瀚青直到下午才回復。
他不再問我為什麼那麼急,只問我具體是哪幾天;等我醒過來看見這封信息時,差不多又是下午四點了,隔了將近十個小時。
我告訴他:就六月三號到七號吧。
晚間七點多他給了我回復,一封一塊錢的信息里,就一個字:好啊。
第39章《一九九九往事》三十六.程瀚青
※程瀚青視角:
……多年以後,當程耀青第一次幾近暴躁地質問我的性向時,我知道,從前青春期翻來覆去做得那些噩夢,已經來了。
那時程耀青與容家已有兩個孩子。大女兒五歲,另一個還頭上腳下窩在容家的肚子裡,超音波照出來,是個帶把的兒子。他的人生就一如我們當初所料,越來越好,家庭幸福、美滿。
還記得那年千禧年將近的時候,全世界紛紛對這個數字提出了各種危言聳聽的猜疑與解釋,有人說那天將會迎來世界末日;有人說外星人即將在那天占領地球;也有人說那天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結果證明,跨過兩千年的那瞬間,甚至到現在我侄女都五歲了,這個故我的世界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它依然故我。人類也沒有滅亡。
這幾年老爸一直瘋狂的催我結婚,那個勁,比起多年前著急程耀青跟容家的事還要十萬火急。他和程耀青和容家像是在某個我不注意的時候達成了陣線,三個人不時就輪番上陣勸說我,想方設法給我介紹對象,容家比較委婉客氣,程耀青是自從當了爸之後,就跟我卯上了,時不時緊盯的我的動向,比一個女人家還要三八。
可我沒想到,有一天,程耀青會發現我是同性戀這件事。照理說不應該,每天跟我同住一個屋檐下的老爸都沒察覺蛛絲馬跡,怎麼反而是這個已經成家、每天要上班賺錢還要兼顧小孩的程耀青第一個發覺呢?我以前總認為,最糟糕的結果無非就是被我爸發現,於是我ㄧ直小心翼翼地避免這件事發生,誰料得到最後原來是程瀚青作了那把斷頭刀,當頭劈下來還是痛的。
………那天老爸不在家,程耀青面色難看的杵在我房間裡,他焦躁的扒著頭髮,以一種仍然不敢置信的語氣,說:「哥,你到底───你不是真的、你應該不是,對吧!」
他沒頭沒尾的劈頭而來就這麼一句,我卻聽懂了。
那一刻,我認為自己起碼應該要感到一些慌亂或緊張,畢竟是一件藏了快要二十年的秘密,我從未想過把它告訴自己的家人,到死都沒有。原因很簡單:因為十幾歲的時候,是怕被我爸打死;後來媽走了,我爸中風之後,我是怕他被我氣死。
…….面對程瀚青毫無預警的質問,我出乎意料的平靜與鎮定。事後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先看看客廳,確定老爸不在家,可程耀青卻一臉崩潰地推了我一下,失去平常好好先生的形象對我怒吼了一句:「爸不在啦!」
程耀青眼眶紅得像有一團憤努的火焰在裡頭燃燒。
可能在他眼中,第一時間我沒有出口反駁,就已代表默認。明明我才是那個該要擔心的人,他看上去卻比我還慌張。好像被發現是同性戀的人是他不是我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間就失去了良心,看著程耀青像頭灰敗又垂頭喪氣地的公雞,我竟有點想笑。莫名感到一陣輕鬆,長年來壓在肩上那顆沉甸甸的巨石終於爆碎開來,向四周啪啦啪啦地滾落而下,雖然天搖地動,我卻覺得自己得到了瀕死前的解脫,我坐在床邊,當下那種感覺彷佛又回到了九九年九二一大地震那一夜。那晚,全台灣人兵荒馬亂地逃命,抱頭鼠竄,無形的怪獸不知何時再來,大部分的人都失了眠,裹著棉被坐在路邊,有女人哄著懷中的新生兒;有年輕人背著家中不良於行的老人;有人在嚶嚶地哭泣.......那宛若曾有人抬頭注視過頭頂的天空,大概也會發現,九二一的黑夜似透著某種異於往常的古怪顏色,再沒人睡得著,甚至有人以為這無非就是世界末日了………
我沒有忘記那一天。當整個空間開始劇烈的搖晃時,前幾秒不知為何,我忽然從熟睡中倏地睜開眼睛,房間黑漆漆的一片,安靜而死寂,什麼都沒有,我卻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沒幾秒鐘,地震就來了。
柜子上不少東西掉落下來,CD、書、車模型…...要不是我爸衝到我房門口大喊:「青仔!」,我都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忽然覺得很累,只覺得這場前所未有的有感地震還不夠巨大──在人人驚慌奔逃的時候,我茫然瞪著天花板,一點都不想跑。
後來再回憶那晚,在那我裝睡不醒的十多秒時間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死,還是不想活了,我只知道,我並不害怕,那怕一眨眼房子就此倒塌、天花板朝我垮下──
……程耀青跪在地上哭了。
我清楚明白他不是跪我,只是對於我的『默認』,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幼一直很聰明,只要是他下定決心努力要去做的事,幾乎沒有不成功的。程耀青就是以前小學老師不斷會給每個小朋友洗腦的那類故事中的主人翁,只要有耕耘就有收穫、努力必定有回報的那種人。看看他的人生,確實也是按照這種軌跡發展,讀書考試,成家立業,我們家的程耀青雖然不是天生的人生勝組,卻真的長大了───可那一天,他又像回到以前十幾歲的時候,哭了。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有淚不輕彈。那天的程耀青,因為我承認自己是同性戀這件事,做了這兩件自古以來男人最不輕易做的兩件事。
我坐在床邊,沒有言語,沒有看他──只看著地上。
程耀青那白痴,居然連媽的照片都捧到我房間裡來,他抱著我媽的照片跪坐在地上,鼻涕橫硫,哭得他媽就像是自己親兒子搞同性戀一樣憤怒、絕望。這樣熟悉的一幕讓我想起十幾年前,哪時老媽過世不久,有天半夜,還在讀高中的程耀青也是這麼忽然地跑到我房間裡,對我說:「哥,我夢到媽了……我夢到她了……」然後開始抱著我哭……
有時我覺得程耀青不管再大,都還像個小孩子───或者說,在我跟我爸眼裡,他永遠都是那個掛著金豬頭的臭小子。
現在都要二十九了,他依然跪在這裡哭,那時他已是一個好女人的丈夫,也是一對兒女的父親。他居然又跪在這裡,抱著我們媽的照片。照片裡的雙眼正看著我呢,我發現自己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她了,照片裡的臉數十年如一日的沒有變。她永遠也不會變了。
程耀青抹著發紅眼角,像個驚慌失措的大孩子,他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膝蓋,
說:「哥,不要這樣!你不能這樣───這沒未來的,沒希望的……我們好不容易慢慢變好,現在什麼都好了!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我無話可說。
程耀青很久沒有這麼軟弱的樣子了。我以為自己會非常恐懼,實際上
我只是覺得很累,累到一點多餘的反應都做不出來。只想好好睡一覺。
家裡空氣中好久不見的灰暗顏色,似在那一天又回來了。我閉上眼睛,那年我三十六歲。
其實我大以不要承認的。那時我的身邊並無對象,也將近一年沒有真正的性生活。因為我跟高鎮東早已徹底的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