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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走的路上,程瀚青跟我說,他弟以前高中時,壓力太大,搞得全身賀爾蒙失調,滿臉爛痘,中藥西藥都吃不好,後來聽別人說蛇湯清腹內毒火最有效,他爸就叫他每個禮拜來華西街一趟,每次買七天份的蛇湯,他弟每天喝一碗,原先程瀚青以為蛇湯這種東西不過是種噱頭,誰知道他弟喝了大半年,那張像給硫酸潑過似的臉還真的慢慢好轉……

    「你弟以後要是敢不孝順,我他媽把他腿打折。」後來我說。

    「你他媽敢啊?」他說。

    「嘿,當練手啊,以後我兒子敢不聽話,我揍地更狠。」......

    滾吧你,他嗤了聲,我勾過他的肩膀,盯著他眼尾因笑擠出的細紋,要不是周圍人多,我真想與他接吻。

    我們隨便挑了家裝潢還算乾淨整潔的店走進去,外頭還有一排排的蛇籠,菜單上野味居多,除了蛇湯外,還有所謂的『套餐』──意思就是一盅蛇湯、一碟蛇油、外加一杯蛇血,號稱排毒聖品。

    我和程瀚青各點一套,又加了盤三杯田雞,後來走去冰箱前挑冷飲,餘光一個短髮的女孩,靠著牆角落那桌坐著,桌上有幾個吃剩的餐盤,女孩留著曾瀏海,一個人坐在那兒,微低著頭,像在等人。

    那張側臉讓我有點熟悉,卻一下想不起她是誰,我忍不住盯著她看,這時程瀚青在背後撞了我一下,問我喝什麼,我沒答,直接朝那女孩的方向走去。大約也就六、七步的距離。

    或許是我打量的目光太□□,她察覺到,便轉過頭來,我差不多已經站在她身邊,她仰起頭,與我四目相對,女孩瞪大了眼睛。

    她一見到我,臉色就變了,流露忐忑的慌張......

    我沒認錯────原來是她。

    女孩很快平靜下來,我感覺她在故作鎮定。

    她樣子變化不大,幾乎可以說沒變,只是因為太久沒見,她長大了,我一下沒能想起,但從她的反應來看,我確定應該沒認錯。

    一時相對無言。她沉默著,看著有點害怕,我忽然有些後悔就衝動地走來,也許裝作不認識會好一點。我無意嚇她,也沒想找她麻煩。

    正想開口,就聽見後面有個男人說:「怎麼了?」

    我轉頭去看,他媽這次真是熟人。

    ......許文強站在我身後,看見是我,也面露訝異。

    許文強繞過我,走到女孩旁邊站定,依然是那套風月場上打交道的笑容:「這麼巧,最近生意還好吧?」

    我笑笑:「是阿,真巧,跟朋友來喝蛇湯,沒想到遇見強哥───強哥跟占哥很久沒來我們店裡關照了。」

    許文強沒接話,只看他順手似的,在女孩的肩膀上拍了拍,不知道是在問我,還是在問她:「認識?」

    氣氛一下有些微妙,程瀚青低調地保持沉默。

    女孩坐在椅子上,許文強站在她身後,我心裡不禁懷疑,不確定他們倆是不是那種關係,總覺得有點難以置信。她眼皮顫了顫,有意無意朝我瞄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彷佛輕輕的搖了搖頭,目光似有哀求......

    此時她有了動作,伸手拿起他們桌上一瓶油膩膩的銀色調味罐,遞到我面前,禮貌地說:「你們拿去吧,我們吃完了。」

    「謝謝。」我接過,如她所願地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對著許文強晃了晃手中的辣油罐,笑:「我們那桌的沒辣油了,走過來借────強哥要走了?這頓我請。」

    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

    許文強擺手說不用,答下次還有機會。我沒堅持,只想快點結束:「行吧,那我先過去了,回頭有機會再跟強哥拚幾杯。」

    招呼過後後,我頭也不回回到自己跟程瀚青那桌,許文強那邊也沒有久待,我們這邊點的菜上齊後,他們就結帳離開了。許文強也意思意思朝我點點頭,才帶著她走離開。

    後來程瀚青問,那倆人是你朋友?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該怎麼定義,只說,「不算,認識而已。」

    我告訴他,叫許文強的男人是我們對頭店裡的經理,在那區混得很開,算半個大哥,他上面老闆是個大人物,全是混黑社會的,後台很硬。程瀚青點頭,神情變得有點微妙,我大概猜到他想問什麼。

    他說:「那女孩是他什麼人?看著───滿小的。」

    「誰知道呢。」我嗤笑:「其實我跟她也不太熟,就是很多年前見過幾次,那時後她大概才......這麼高吧。」我隨便伸手比了個腰的高度,見程瀚青愣住,我說:「忘了,太久了。」

    可能我的解釋有點出乎程瀚青自己的預料,他有點意外,又問:「怎麼認識的?」

    我想起以前跟著羅軍他們到處收帳的日子。

    幹掉啤酒,舌尖開始發麻,我告訴他,那女孩的老爸以前跟我們錢莊借錢,還不出來,為了還錢,他讓自己老婆下海去陪酒。

    程瀚青伸手夾田雞的筷子一頓,表情淡漠。

    「.....後來輪到他女兒。就是剛剛那個,沒幾年也被她爸拖下去了,我記得那時候她好像,好像才剛讀高中吧。」我說:「你是沒機會看見,那個男人長得人模人樣,但真是……」像這類似的人和類似的事,我當年見得很多,麻木到現在再提起,幾乎不會再有什麼感覺。

    .......這大概是為什麼她剛剛一見到我就『害怕』。

    雖然當年逼良為娼的不是我,我那時充其量就是旁邊沒什麼分量的小弟,可她還是怕。八成是因為我熟知她的『過去』,在我眼前,她成□□的了。這幾年我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小,看她的樣子,我猜許文強對那些事八成不知情,否則她何必緊張成那個樣子。

    不在乎,何必緊張。

    .....許文強啊,她跟許文強────媽的,要不是親眼目睹,根本無法想像,荒誕點了吧。她下海給她爸還錢,後來聽說給人包過一陣子,難道當時那個人就是許文強?

    她看起來還是那麼清純無辜,就跟普通學生沒兩樣,不見一點風塵味,要不是我知道她那點底,大概也會被騙過去。這種女人,這些年我沒少見過。其實她根本不用那麼擔心,我不會閒得沒事特地跑去告訴許文強這些,沒那麼無聊,只是多少覺得有些可惜,難怪說人這一輩子,千萬不能走錯路,走錯了,又嘛進要嘛死,回頭,太難啦!

    ........

    吃完後我們順便去了附近的龍山寺拜佛。

    車站附近多的是離家失所的流浪漢,公園的地上躺滿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空氣中飄著異味,有的手腳殘缺,有的四肢健全,聽說這些人多數是年輕時瘋賭牌、瘋簽彩,才淪落至此,其中甚至還有人一夜暴富,做過百萬富翁的……。

    我旁觀程瀚青上上下下地摸零錢,經過一個就蹲下來放一點、放一點,也不用丟得,直到再也摸不出一個銅板為止。

    …….我心想自己大概又發現了程瀚青身上一個特點:心軟。他全身上下都是這種矛盾之處,看起來哪裡都硬,實際又比很多人都來得心軟。

    這麼一對照,我覺得自己簡直糟透了。了解得越多,程瀚青像是越來越好,反襯的我越來越壞。

    後來我笑問,「你現在都知道我以前都幹過什麼了,失不失望?」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從他嘴裡聽見什麼答案。

    他搖頭,說不知道;我問什麼叫不知道,他說,大概是你對我還沒那麼壞,所以我沒什麼感覺吧。

    程瀚青的話瞬間讓我陷入一陣迷惘。

    我對他不壞嗎?───喔,或許不能拿從前我怎麼對待其他女人的標準來比較。

    壞不壞暫且不論,但我的確不知道要怎麼對程瀚青好。我還在摸索。

    他是個大男人,有手有腳,從不用靠我給他什麼。

    我少年離家,早就出來闖,長期一個人生活,什麼都會做一點,但那些目的重心都圍繞著自己,也甚少有過心甘情願為別人付出的經驗。曾經的我給小麗洗澡洗頭,煮飯餵藥,那是因為她為我墮/胎,我覺得虧欠她,與其說是喜歡她,不如說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

    .......不知道從哪個夜晚開始,我漸漸想為程瀚青做點什麼。那種感覺類似以前追馬子,就是想哄他,哄他開心。即使我知道他不是女人。但這種心情依舊來得沒有任何鋪陳,沒有前因後果。想,就是想。且無法自控。

    那盒給他弟的金飾是一條□□,程瀚青那天的笑容,只讓我發現自己因此想給他更多。

    我對他壞過,現在想對他好。見他因自己產生各種喜怒哀樂,就覺得自己越能影響他、越被他需要。…….

    ………………

    二月時,我就聽他說他弟的婚禮可能會定在五月。我問怎麼這趕,當時程瀚青坐在床邊穿襪子,說:「也拖得夠久了,早結就能早點生。」

    我仰躺在床上,帶情/色意味地撫摸他的胯骨,「我有時候覺得,你把弟當你兒子,你不像一個大哥,簡直像他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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