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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20:56:16 作者: 台北人
    「要是個女的呢?」我說。

    高鎮東嗤一聲,說那還不簡單,再挑個羊的,要不兔子也行啊。

    他說得理所當然,目光在羊跟兔子間來回掃幾遍,把雕著兔子跟龍的金鎖片都挑出來,又勾起一串小孩子掛在腳上的金鈴當,掛在手指上甩,搖得叮噹響,他問:「這是不是小孩腿上戴的?」

    我說是啊。他點頭,「就這些吧。」本來我也做好今天『失血』的準備,挑得東西比預期要多,卻沒有多少捨不得的感覺,相反很痛快。

    走到外面櫃檯時,全叔跟高鎮東點了點頭,開始清點我們挑的金飾,拿出一本密密麻麻的本子,在上頭畫畫寫寫。高鎮東剛剛在裡面就說,這邊的價錢比外頭那些銀樓珠寶店起碼會便宜四到五成,東西還有人鑒過,他本身又算『內部員工』,不怕被坑。我正要掏錢包,就被高鎮東擋下,朝我搖頭,眼神示意我別說話,就轉頭對全叔說:「多少?」

    全叔擺擺手,伸手比了個一,高鎮東笑笑,說:「沒關係,今天拿了多少,你照算。」

    全叔哎了聲,擺手,說:「二哥有交代,要是超過二套,也照兩套算,又不是別人,應該的。」…...後來我也沒看到高鎮東有付錢的動作,只聽他們說用計得,可具體怎樣計,我也不清楚。

    走出當鋪後,我問他:「怎麼回事?」

    高鎮東說:「我跟他們說是自己家裡人結婚要用,不然你以為怎麼這麼便宜?你自己要掏錢,就不是這個價了。」

    我想了想,問他,「這樣我跟你怎麼算?」

    他裝聽不見,上車後就把盒子放到我手裡,準備發動車子,無賴似的:「你算得出來你自己算啊,我是算不出來了,我不算!」

    靠在副駕上,我搓著腿上喜氣的大紅絨布盒,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早被高鎮東識破,是啊,怎麼算?

    高鎮東不是沒為我花過錢,但刻意的物質贈與,不曾有過。世界上送禮物的由頭何其多,光是那些節日就數都數不完,可那些與我們毫無關係,我跟他之間不存在任何送對方禮物的理由。什麼理由好像都不合適。

    這是他第一次『特地』給我送東西。即使這些東西最後都要送到程耀青手裡,我仍然激動。在這隱蔽的一個多鐘頭里,我們一起挑著程耀青的賀禮,我們閒話家常,我們毫無隔閡,無比貼近──我整個手心都在發燙,然後開始蔓延,這種感覺不單只是快樂這麼簡單。

    前行途中,我向他開玩笑:「這麼大手筆,要不要給你送張喜帖?」他很坦蕩,「行阿,你敢送我就敢去,到時候我包個大紅包,一定讓你有面子。」……

    我聽見自己笑。開懷的笑。

    多年前我去當兵時曾問高鎮東會不會來看我,當時他回答『好』的語氣,就跟現在這句「行啊」一模一樣。

    這種『隨便說說不要認真』的情況經常在我們之間發生,即使到現在『這樣了』,也依然樂此不疲。我們既熱衷『開玩笑』,事後又明白什麼不該當真。

    後來那張印著『程林之喜』的帖子我也沒真的送給他,高鎮東也沒問我要。喜帖做得足夠漂亮。我自己留下一張空白的做紀念,把它連同那半張大頭貼紙塞到CD櫃裡。

    程耀青收到那一盒金飾時,表情很複雜,開始不願意收,甚至對我生悶氣。這些年來,他第一次敢對我擺臉色。容家和老爸知道了這件事,但老爸破天荒保持沉默,反倒是容家在一旁干著急,主動出面調和。我不知道這是小兩口的意思,還是程耀青自己無聊的堅持,反正最後是容家捧著那盒金飾到我房間來,好說歹說,就是不肯收。我有點火大,但總不好對女人家發火,於是支開容家,走到程耀青房間裡,也不讓她進來,關上門,我沉著臉對程耀青說:「我這幾年沒存多少錢,也買不起貴的,你是嫌便宜啊?」

    程耀青一聽,倏地站起來,臉色無比難看地瞪著我。

    「幹嘛?想打我?」我把首飾盒扔在桌上,也不等程耀青反應,轉身就要走,程耀青拉了我一下,急急喊了一聲哥。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一張臉脹成了豬肝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程耀青就變得很怕我。他以前是怕老爸,可後來這種『怕』的情緒逐漸轉移到我身上,但凡我說一,他從不說二。

    他大學畢業後,曾主動跟我談過一回,說以後讓我不用再給他匯錢,他是做好計劃才決定考碩士,未來的學費和生活費他能自己負責。這是幾年前的事。說實話這減輕了我不少壓力與負擔。我當時沒多少猶豫就答應了,雖然對於程耀青的突然,有點不適應,但最後他在電話里對我說了一句話,忽然讓我覺得這臭小子是真的長大了。

    他說,『哥,以後我也想讓你享福,再不學著獨立,我怕真的養不起你跟老爸。』……..

    ───然後一眨眼,他就要結婚了。

    程耀青有點暴躁。高聲說:「你自己也要結婚也要生活,你有錢不能自己存著啊!不要一直管我的事好不好───」

    我罵了操,伸手推開他,容家忽然闖進來,氣呼呼對著程耀青說:「你會不會說話啊!」又轉過來連忙對我說:「哥,你別生氣,他不是這個意思──哎,他就是不想讓你這麼辛苦啦!真的!你說句話啊──」容家狠狠瞪了一眼程耀青,又對我說:「哥,他是捨不得你,你為他做得夠多了......我們都知道。」見我沒說話,容家跺了跺腳,又對程耀青說:「跟哥道歉啊!」

    我打斷容家,沉默一會兒,對程耀青說:「這些東西都是給你們以後的小孩───那他媽是我侄子,程家的孩子,我還沒資格留點東西給他?」說完我就走出去,見老爸站在房門口,也不知站了多久,我愣了下,還是繞過他回到自己房間裡。

    整個下午,家裡都安安靜靜,客廳也沒傳來看電視的聲音。

    不知道容家跟老爸是怎麼跟說服程耀青的,到了晚上,程耀青就自動走到我房裡,二十多歲都要結婚的男人了,還紅著眼眶說:「......哥,對不起。」

    小兩口最終還是收下那盒金飾,誰也沒再提這件事。我想我之所以會發這麼大火,其中也有高鎮東的原因。那盒金飾在他們看來是我送的,其實花的全是高鎮東的錢。我希望他們收下,不過是為了一點無法為外人道的私心。

    訂婚自然在女方南投老家辦,結婚宴則訂在五月一號。今年的好日子都集中在前半年,程耀青跟容家的意思是不想再拖,於是訂了個半趕不急的日子,算一算就是三個多月後。我跟程耀青徹夜寫喜帖時,趁他不注意把一張空白的帖子收了起來,原本是想拿去對高鎮東開個玩笑的,他的名字都寫了上去…….

    可後來我只拿了一盒喜餅給他,至於那張寫了他名字以及我的名字的帖子,就一直夾在我的柜子里,再沒有動過。

    距離程耀青的婚禮還有幾個月,老爸卻已經變得相當神經質。他堅持要我去量身訂做一套西裝,不准去買現成的。我開始相當抗拒,一是覺得花錢,二是覺得沒必要。可架不住我爸的脾氣,還是被他押著去了趟迪化街。那是一家老字號的布料行。員工的頭髮清一色全是白的。

    ……高鎮東第一次見我試穿那套西裝時,看了我很久。後來他叼著煙,笑說:「程瀚青,我覺得我能想像你以後做新郎的樣子───但我想像不出你旁邊會站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哎,你結婚那天還是給我發張喜帖吧,到時我去見識見識,要是新娘長得太醜,我就帶你跑了。」……

    後來那套西裝,我也就穿過一次。

    程耀青婚禮過後,我再沒碰過它第二次。

    高鎮東並沒能等到我真正結婚那一天,就連說好程耀青婚後我們就去香港的約定也一併作廢。

    不負責任的話,他隨口說過無數次,我以為自己早已習慣,可這一次,他食言的方式太過戲劇化。

    這幾年我跟他『分分合合』,第二次『複合』後,很多時候在一起的感覺都超乎預期地好,但我偶爾也會想:下一次的分開是什麼時後?我們還會不會有第三次機會?

    我預想過太多可能───

    唯一沒想過的,是他會死,死在一個普通的深夜,我以為那不過又是普通的一天,我終於收到那兩張演唱會的票,我在等他,不停想像香港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第36章《一九九九往事》三十三

    **《台北故事》系列相關文:新文預告《過火》。

    **高鎮東視角:

    這兩年,我越來越覺得台北真他/媽/雞/巴小,走到哪裡都能碰見熟人。

    新年二月初春,那天放假,我和程瀚青一時興起跑去華西街喝蛇湯。龍山寺的香火極旺,順帶拉起了周邊發展,給華西街那帶夜市帶來擁擠人潮,以前這邊是老台北最出名的紅燈區,無論有牌無牌的,都在這裡大搖大擺的做皮肉生意,一清開始之後,那些理髮廳、美容院、摸摸茶首當其衝,一時間人人自危,哀鴻遍野,有不少人被抓了進去,後來那一帶就安分許多,至少不敢像以前明目張胆,大家都躲起來『偷偷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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